午后,海棠末期的残瓣被风卷着,零落落地扫过丹心殿前的石阶。
授业的时辰已过,殿内空寂,只余下清冷的檀香,和那个白衣人影周身散不出的孤寒。
楚晚宁静立殿中,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九歌冰冷的琴弦,却未曾拨动出一个音。
他方才如常授完了课,将一套精妙剑诀拆解分明,授予那三位亲传弟子。
招式、心法、关窍,他讲得清晰透彻,与平日毫无二致,甚至比往日更显平静。
他未多看墨燃一眼,也未与任何人有只言片语的额外纠葛。
直至午时的钟声穿透云层,悠扬传来,他才淡淡挥袖,放三人离开。姿态清绝,恍如神祇垂眸,不染尘俗。
而此时的墨燃,正将自己塞在一个僻静的“犄角旮旯”——那是后山一处废弃的练功坪,荒草蔓生,几乎齐膝。
他背靠着一堵斑驳的残垣,缓缓蹲下身,将脸深深埋入掌中。
反省?思考?不,那太过于理智。
此刻盘踞在他脑海、啃噬他心神的,是一场无声的风暴。
前世的业火与今生的暖光交织撕扯,师尊清冷眉目下隐晦的关切与另一个时空中自己犯下的滔天罪孽疯狂对撞。
善与恶,恩与仇,爱与惧,这些极端对立的念头像是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
他越想越深,越深便越觉崩溃。
灵台深处翻江倒海,气息随之紊乱不堪,周身灵力如同失控的野马,在经脉中横冲直撞。
烦躁、痛苦、自我厌弃……种种情绪积郁到顶点,他喉头猛地一甜,竟硬生生喷出一口殷红的血来。
血点溅在枯黄的草叶上,宛如绽开的残梅。
他盯着那抹刺目的红,怔了片刻,才默不作声地用袖子擦去唇边的血迹,又胡乱用泥土掩埋了地上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慢悠悠地站起身,朝着孟婆堂的方向晃去。
脸色苍白得可怕,脚步虚浮,仿佛下一瞬就要被风吹倒。
孟婆堂内人声熙攘,食物的暖香也驱不散某些敏锐感官捕捉到的异样。
楚晚宁几乎是踏入堂内的瞬间,眉头就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一股极淡,却绝不容错辨的血腥气,混在饭菜的香气里,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息。
不必想,也知道源头在何处。
他的目光穿越人群,精准地落在那個独自坐在角落、魂不守舍的身影上。
迅速打量一番,未见明显外伤,楚晚宁的心却沉了下去——内伤往往更凶险。
他走到墨燃桌前,周遭的空气因他的到来而骤然降温。
他看着对方那副连筷子都拿不稳的疲惫模样,心头火起,却又掺杂着更多难以言喻的揪心,最终出口的,依旧是淬了冰碴子的冷语:“伤哪了?”
墨燃仿佛没听见,或者说,他已没有精力去分辨这冷硬语气下潜藏的担忧。
他只是机械地摇了摇头,连眼皮都未曾抬起。
不远处,师昧和薛蒙似乎想过来打招呼,他却恍若未觉,只胡乱塞了几口不知其味的食物,便支撑着桌子站起身,形如槁木般,晃晃悠悠地朝外走。
看着他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自暴自弃的模样,楚晚宁胸中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还夹杂着一丝……被全然忽视的刺痛。
他倏然起身,几步便追了上去,拦在墨燃身前。
“现在我说的话,对我们墨宗师来说也没用了,对吧!”他的声音比方才更冷,字字如冰珠砸地。
他就那样静静站在对方身后,目光如实质般凝在墨燃僵直的背脊上,“若真不愿听我的,那就……那就不要说什么不想走这类的话!”
最后一句,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周遭的气压瞬间降至冰点,连路过弟子们的喧哗声都仿佛被冻结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墨燃心中某个锈蚀、沉重的锁。
那里封存着太多无法言说的痛楚与挣扎,关于背叛,关于回归,关于那句曾在他最彷徨时给予他锚点的“不想走,就留下”。
墨燃的脚步倏地一个踉跄,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猛地停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
他想要回头,想要看清师尊此刻的神情,是想从他眼中找到一丝确认,还是害怕看到那双凤眸中的失望与冰冷?
然而,这剧烈的情绪波动彻底冲垮了他强撑的意志与紊乱的内息。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在周围弟子们惊恐的低呼声中,身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便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
几乎在墨燃倒地的瞬间,一道白影如惊鸿般掠过。
楚晚宁三步并作两步,速度快得只在众人眼中留下一抹残影。
他俯身,一把揽住墨燃软倒的身躯,触手一片冰凉,还带着湿冷的汗意。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依旧是沉静的寒霜,指尖迅速搭上墨燃的腕脉,灵力如丝如缕探入。
脉象浮乱躁急,气血逆冲,灵流纷杂如麻,更有郁结之气盘踞心脉…
楚晚宁不再有丝毫迟疑,也全然不顾四周投来的各异目光。
他手臂用力,将昏迷的墨燃打横抱起。
白衣师尊身姿依旧挺拔,抱着比他身形更显高大的弟子,步伐稳健而迅疾,径直朝着红莲水榭的方向疾步而去。
水榭内,莲香清幽,却驱不散弥漫的紧张。
楚晚宁小心翼翼地将墨燃安置在自己的床榻之上,动作是与他冷硬外表截然相反的轻柔。
他再次凝神,以更精纯的灵力深入探查墨燃的四肢百骸,每一处经络,每一寸丹田。
灵力游走间,墨燃体内那混乱不堪、几近崩坏的局面,清晰地反馈回来。
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几分。这蠢货,究竟在心里憋了多少事,才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楚晚宁收回手,替墨燃掖好被角,凝望着那张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紧蹙着眉头、写满痛苦与挣扎的俊朗面庞,心中百味杂陈。
恼怒、心疼、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不能再耽搁,他豁然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冷风,身影已消失在红莲水榭之外,朝着贪狼长老王夫人居所的方向,疾行而去。
他需要最对症的灵药,需要能稳住这孽徒心脉、抚平其内息躁动的方子。
榻上的墨燃无知无觉,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着他的存在。
窗外的海棠,最后几瓣残红,终于在渐起的晚风中,悄无声息地零落成泥。而水榭之内,一场无声的守护与救治,才刚刚开始。
楚晚宁离去的背影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一如他过往无数次,为这人…撑起一片不容风雨的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