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城凤凰大道，最繁华的街市交汇处，一座楼宇巍然矗立，俯瞰着车水马龙。

　　清诗轩，天启城里最大的诗馆。

　　楼体以厚重的青砖砌就，飞檐如翼，层层叠叠，铺着深青色的瓦片，在日光下流淌着沉静的光泽。

　　檐角下悬挂着精致的铜铃，风过时，清音远扬，带着几分金石般的清越，仿佛在为楼中的吟咏唱和伴奏。

　　最引人注目的，是正面悬挂的巨大黑底金字匾额——清诗轩。

　　三字不是李先生所题，他写不出这么漂亮的正楷字，而是前代一位隐退的书法大家手笔，笔力千钧，却又透着文人的风骨。

　　“清诗轩？”慕雨墨轻声地念道，又看了看这座楼的布置，心里一颤，不禁小声地吐槽起来，“可真是清静风雅！”

　　苏暮雨见她这般模样，心里了然，轻声地解释起来，“清诗轩，是北离洛水庄的产业，它的少东家便是当年的清歌公子洛轩，所以布置起来确实有带了些他的风格。”

　　慕雨墨自然听说过，八公子之名在北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风华难测清歌雅，灼墨多言凌云狂。

　　柳月绝代墨尘丑，卿相有才留无名。

　　其中清歌公子便是以风雅而闻名，用李先生的话来说，这叫作秀，用百里东君的话来说，这是排场。

　　苏暮雨领着慕雨墨往里面走了进去，留下几张银票，便来到二楼的一间看台，“舒舒心，感受一下文人风采吧。”

　　慕雨墨嫣然一笑，坐了下来，轻声地说道，“傀大人，还有这样的雅致？还以为你眼里只有你的那柄伞呢。”

　　“这不是说要带你来见识一下天启最好的琴吗？”苏暮雨并不否认，只是刻意地岔开话题，因为他的眼里还多了一抹黛紫色。

　　慕雨墨也不挑明，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这里有最好的琴？”

　　“有的，不过与百花楼里那位姑娘的很不一样，这里的琴师是真正的国手。”苏暮雨为慕雨墨轻轻地倒了杯茶水，然后给她剥起栗子来。

　　慕雨墨捻起一颗栗子来，满脸幸福地品尝起来，满意地点点头，“国手？”

　　“应该到时间了，每日只有她温琴的时刻，才能听到天启最好的琴。”苏暮雨微笑着说道，眼里的宠溺已经藏不住。

　　苏暮雨话音落下不久，一阵琴音便如约而至。

　　初闻时，如露珠滑过新荷叶脉，清冷圆润，每一个音符都剔透得仿佛经过千百次淘洗，不染尘埃。

　　指法已臻化境，按、揉、吟、猱之间，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显刻意，少一分则失韵味。

　　旋律舒缓，并不激昂，却自有一股绵延不绝的气韵，如同山间云雾，看似静止，实则始终在缓缓流淌。

　　这琴音里，有一种奇特的空与悬。

　　琴音描绘的并非哀伤，而是一种极致的静待。

　　像是雪夜柴扉虚掩，炉火微温，茶盏已备，所有一切都妥帖安好，唯独那该推门而入的身影，迟迟未见。

　　又像是春日庭院深锁，繁花似锦，蝶舞莺啼，秋千空悬，唯有微风拂过，轻轻推动着虚掩的院门，发出规律的、寂寞的轻响。

　　苏暮雨剥栗子的手停了下来。

　　他不通音律，却对气息和意图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这琴音里没有杀意，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停留。

　　慕雨墨眼中的慵懒渐渐被一种复杂的了然所取代。

　　她听得懂这琴声里的语言。

　　这并非宣泄，而是一种内敛的守望。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这弹琴的人……心是空的。她在用这琴音，一寸一寸地丈量时光。”

　　琴声已然诉说了全部——那不是焦躁的寻觅，而是将漫长光阴沉淀下来后，化作的、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笃定与坚持。

　　清诗轩内，茶香依旧，琴音终于弥散。

　　“她是……？”慕雨墨微微抬眸，望向苏暮雨轻声地问道，自身有些共情，眼眸深邃。

　　苏暮雨见她这副模样，心头一抹怜惜意，轻声地说道，“国手洛先生。”

　　慕雨墨这下知道是哪位了，在这天启城里能够完全盖过百花楼里那位风姑娘的，也只可能是她了，称为先生，却是个奇女子，年少成名，便已是北离国手。

　　或许她还有个更出名的身份，北离洛水庄的大小姐，天启风流门的二少主，清歌公子的亲妹妹，洛家有女，洛言缕，还是……

　　“是那个……”慕雨墨似有所思地问道。

　　苏暮雨微微摇头，示意她慎言，“有人过来了。”

　　话音未落，楼梯口便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保持着某种韵律的脚步声，伴随着丝绸裙摆摩擦木板的细微声响，一股格格不入的、极具侵略性的香风先一步飘了上来。

　　慕雨墨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苏暮雨则已恢复了一贯的冷寂，目光平静地转向楼梯方向。

　　只见一位身着嫣红色繁复宫装长裙的女子，在一众衣着体面、神色恭谨的侍女簇拥下，款款走上了二楼。

　　那裙摆极长，以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缠枝牡丹，奢华无比，迤逦在地，随着她的步伐，如同流动的火焰，在这素净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扎眼。

　　女子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生得明艳张扬，眉眼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傲气与恣意。

　　她下巴微扬，目光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孔雀，带着几分挑剔与好奇，扫过看台里寥寥无几的客人。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临窗而坐的苏暮雨和慕雨墨身上。

　　或许是他们二人过于出众的容貌与气质，或许是他们之间那种即便沉默也流淌着的、不容忽视的亲密气场，吸引了这位郡主殿下的注意。

　　她脚步顿了顿，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

　　目光先是在慕雨墨身上停留了片刻，从她妩媚含情的紫眸，到玲珑有致的身段，再到那一身利落却不失风情的黛紫劲装。

　　郡主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还带着点同为美人的比较意味，轻轻点了点头，红唇微启，“嗯，倒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这通身的气派……不像寻常闺秀，有意思。”

　　她的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品评姿态，直白而大胆。

　　随即，她的目光转向了慕雨墨身旁的苏暮雨。

　　当触及那张冷峻如玉雕般的侧脸，尤其是那双深邃如古井、此刻因被打扰而微凝的墨色瞳仁时，郡主的目光明显亮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物件。

　　她仔细端详着他的眉眼、鼻梁、紧抿的薄唇，以及那身与周遭文雅氛围截然不同的、透着隐隐煞气的玄衣。

　　然而，还没等郡主殿下发表更多评价，一旁的慕雨墨已然有了动作。

　　几乎是在郡主目光聚焦在苏暮雨脸上的瞬间，慕雨墨原本慵懒倚着窗棂的身子便微微坐直，黛紫色的衣袖几不可察地一动，她的手臂已自然地挽住了苏暮雨的手臂，指尖甚至微微收紧。

　　同时，她上半身不着痕迹地向前倾了少许，恰好将苏暮雨半边身子挡在了自己身后侧，形成了一种保护的姿态。

　　她抬起眼眸，迎向郡主打量苏暮雨的目光，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惯有的、妩媚中带着三分疏离的笑意，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护食野兽般的警惕与冷意。

　　这细微的动作变化，自然逃不过那位郡主殿下的眼睛。

　　她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更加明艳甚至带着几分恶作剧得逞意味的笑容。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哟——？这就护上了？”

　　她目光在慕雨墨挽着苏暮雨的手臂上溜了一圈，又回到苏暮雨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上，歪着头，笑得像只偷腥的小猫，“面相嘛……倒也算是上乘，冷是冷了点儿，不过嘛……”

　　她故意顿了顿，扬起小巧的下巴，一脸得意与骄傲，仿佛在炫耀自己最珍贵的宝物，“比起我家柳月，还是差了那么点儿意思！我家柳月那才叫真正的……绝代！”

　　说完，她也不等两人回应，自顾自地轻笑起来，心情极好的样子，带着一众侍女，如同一阵嫣红色的旋风，径直朝着视野更好的雅间走去，留下一路香风与隐约的笑语。

　　待那喧闹的一行人消失在走廊尽头，看台这边瞬间安静下来。

　　慕雨墨还保持着挽住苏暮雨手臂的姿势，微微侧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想起自己刚才那几乎是本能般的、带着醋意的护短举动，以及那位郡主直言不讳的对比，她脸颊不禁微微发热，有些讪讪地松开了手。

　　她轻轻“哼”了一声，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小声嘟囔道：“什么眼光……柳月公子自是俊美，可……可那也是两种不同的好看嘛……”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点不服气，又有点心虚。

　　苏暮雨将她这一系列反应尽收眼底，从最初的警惕护短，到现在的嘀嘀咕咕，那副难得流露出的、带着小女儿娇态的模样。

　　他心中那片常年冰封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得滚烫的鹅卵石，冰层融化，泛起圈圈温暖的涟漪。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阳光透过窗格，在她微红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长而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如同蝶翼。

　　慕雨墨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忍不住抬眼瞪他：“看什么看？没见过啊？”

　　苏暮雨依旧沉默，但眼底那抹常年不化的冰雪，似乎消融了些许，掠过一丝极浅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温柔笑意。

　　慕雨墨被他这无声的注视弄得心跳有些紊乱。

　　为了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她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又像是冲动使然，忽然凑过身去，飞快地、轻轻地在苏暮雨微凉的脸颊上啄了一下。

　　一触即分。

　　如同蜻蜓点水，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迅速退回原位，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绯色。

　　她用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羞窘和无比认真语气的声音，飞快地说道：

　　“我……我这里……反、反正是你最好看！”

　　这句话说完，她几乎想把脸埋进茶杯里。

　　苏暮雨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举动，整个人瞬间僵住。

　　脸颊上那转瞬即逝的、柔软而湿润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他的四肢百骸。

　　他甚至可以清晰地闻到她靠近时发丝间传来的、熟悉的馥郁暖香。

　　他怔怔地侧过头，看着身旁那个连耳尖都红得滴血却强装镇定的女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缓缓松开，涌出滚烫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暖流。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因为别人一句无心的比较，而如此认真地告诉他，“你最好看”。

　　这听起来幼稚又毫无逻辑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他的心坎上。

　　他看着她羞不可抑的模样，心中那片柔软的涟漪终于扩散成了汹涌的波涛。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喜悦、深切怜爱和无比满足的情绪，如同暖潮般席卷了他冷硬已久的心房。

　　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终是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只是，他原本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抬起，越过桌面，轻轻覆在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掌心温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微凉的手指紧紧包裹住。

　　慕雨墨浑身一颤，却没有挣脱，反而反手与他十指紧紧相扣。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清诗轩内，琴音已歇，只余窗外隐约的市声。

　　阳光暖暖地洒在相握的手上，空气中弥漫着茶香、墨香，以及一种无声胜有声的、甜得发腻的静谧。

　　方才郡主带来的那点小小插曲，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而滚烫的告白冲刷得无影无踪。

　　此刻，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和那句笨拙却真挚的——

　　“你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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