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西市的街面还挤着收摊的商贩。陈玄夜从安远居出来后一路往西走,肚子饿得发紧,兜里却只剩三枚铜钱。他本想去茶棚打探消息,可那些人聊的不是哪家新来的胡姬跳舞好看,就是谁家公子又写了艳诗,没一句有用。
他最后走进一家小酒肆。门脸不大,桌椅都旧了,但人不少。他要了一碗浊酒,蹲在角落的条凳上,耳朵竖着听四周动静。可一连问了两桌人,对方都笑他外地人不懂事,贵妃的事岂是随便能谈的?
他放下酒碗,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这动作他已经做了太多次,几乎成了本能。他知道再坐下去也没用,正准备起身离开,忽然听见邻桌一声大笑。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声音一起,满屋喧闹竟被压了下去。几片屋顶的灰渣簌簌落下,有人抬头看梁,还以为要塌。
陈玄夜转头望去。那人披着青色长衫,斜坐在条凳上,脚边横着一把长剑。他头发散了一半,脸上泛着酒意,眼神却亮得吓人。说话时一手拍案,另一手拎着酒壶往嘴里倒,酒水顺着下巴流进衣领也不管。
店里没人接话。大家都认得这是李白,诗写得好,酒喝得疯,前些日子还在宫门口醉骂宰相,第二天照样有人请他喝酒赋诗。
陈玄夜不认得他,但他看得出这人不简单。那把剑虽未出鞘,可离得近的人都下意识避着坐。刚才那一声笑,听着像玩闹,实则带着一股子锋利劲儿,像刀刃刮过石头。
他重新坐下,不动声色地观察。
李白喝完一壶,抹了把嘴,忽然扭头看向他:“你站了半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到底想干啥?”
陈玄夜一顿。他没料到会被点名。
“我……想打听点事。”他开口,声音低沉。
“哦?”李白歪头,“说来听听。”
“贵妃入宫之后,长安怪事不断,井水变红,夜里有哭声,华清池也封了。这些事,你怎么看?”
话音落,酒肆瞬间安静。
有人低头猛喝,有人悄悄挪位置。这种话题,平头百姓最多私下嘀咕两句,哪敢当众议论?
李白却不急不恼,反而眯起眼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咧嘴一笑:“你倒是不怕死。”
“我不怕。”陈玄夜直视他,“我救商队得了块玉佩,上面有个‘杨’字。他们说贵妃是祸水,可我不信一个女人能让天地颠倒。”
“哈!”李白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筷乱跳,“好!世人只知骂红颜误国,你倒敢问一句——到底是谁乱了天下?”
他说完,招手叫来店家:“拿两壶最好的酒来!这位兄弟今日不许走,咱们不谈朝政,只论剑道!”
店家战战兢兢端上酒,又赶紧退开。
陈玄夜没动那酒。他看着李白:“你说论剑,可我只会几招粗浅功夫,连门派都没正式拜过。”
“那正好。”李白拎起酒壶灌了一口,指着自己腰间剑,“你看这剑,平时藏在鞘里,不出则已,一出必见血。可你知道最厉害的剑法是什么吗?”
“不是快,不是狠?”陈玄夜问。
“是‘看见’。”李白竖起一根手指,“真正的剑客,先看清世道,再决定出不出剑。你心中有怒气,所以招式带杀意。可若只为杀人,那你和山贼有何区别?”
陈玄夜皱眉:“江湖险恶,我不动手,别人就砍我。”
“所以你就一直提防着,匕首都快攥出印了?”李白笑着指他手,“你查贵妃的事,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弄明白什么?”
陈玄夜沉默。
他想起小时候被人推下河,差点淹死;想起那个被扔进水里的姑娘,没人替她说话;想起一路上听到的流言,全是一个女人背负罪名。
“我只是觉得……不对。”他低声说,“凭什么所有错都推给一个女人?”
“这就对了。”李白站起身,拔出三寸剑锋,在空中轻轻一划。
没有风,可桌上的酒气突然凝住,像被无形的线分开。一道淡淡的痕迹浮在空中,持续了几息才慢慢消散。
“这叫‘意剑’。”他说,“剑不出鞘,也能断江流、分酒雾。不是靠力气,是靠心。”
陈玄夜瞳孔一缩。他学过的都是实打实的劈砍刺,从未见过这样的手段。
“你现在的剑,是困在拳头里的怒火。”李白看着他,“你想查真相,其实是想打碎这个世道的假面具。但光靠一腔恨意,走不远。”
“那该靠什么?”
“靠明知黑暗仍愿意往前走的那股劲儿。”李白收回剑,重新坐下,“剑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护住你想护的东西。比如公道,比如不该被冤枉的人。”
陈玄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手常年握匕首,掌心全是茧。他曾以为只要够狠、够快,就能在这世上活下去。可现在他发现,自己一直只是在逃、在躲、在反击。
而李白说的,是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你说……我能行吗?”他问。
“你现在已经在做了。”李白给他倒了杯酒,“不信鬼神,偏要查到底;身无分文,还敢质问天下。这种人,就算不会剑法,心里也有一把剑。”
陈玄夜终于端起酒杯。酒很烈,呛得他咳嗽两声,眼角有点发热。
两人不再多言,一杯接一杯地喝。外面天色彻底暗下来,街上传来打更的声音。酒肆里的人陆续走了,只剩他们两个还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李白忽然起身,拎起剑往门外走。
“我该走了。”他回头笑了笑,“明日我要出城游山,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了。”陈玄夜摇头,“我还有事。”
“那就改日。”李白摆摆手,“记住今天的话。别让愤怒蒙了眼,也别让恐惧绊了腿。”
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口灯火中。
陈玄夜独自坐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只粗陶杯。杯底剩了点酒,映着窗外晃过的灯笼光。
他慢慢站起来,把杯子放回桌上,整了整大氅。腰间的匕首还在,但他感觉它不像以前那么沉重了。
他走出酒肆,站在西市街口。晚风吹过来,带着炭火和烤饼的味道。远处宫墙高耸,灯火层层叠叠。
他抬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迈步向前走。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片落叶从头顶飘下,擦过他的肩头,落在地上。
他的脚步没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