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之战

贺应维的伤势在大夫的精心调理和祝铮寸步不离的守候下，一天天好转。伤口开始结痂，高热也退了，但他整个人却像是被抽走了部分魂魄，变得非常沉默。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即使受伤也会强撑着处理事务，或者至少和祝铮说几句话。现在，他常常只是靠在床头，目光空茫地望着窗外那方狭小的天空，一坐就是大半天。喂到嘴边的药，他会机械地喝下；递过来的食物，也会勉强吃几口，但整个过程如同完成任务，没有任何情绪波澜。

祝铮能感觉到，有一场更凶险的战争，正在他看似平静的躯壳内激烈地进行着。

夜里，情况更糟。贺应维开始被噩梦纠缠。有时会突然惊醒，浑身冷汗，呼吸急促，眼里是未散尽的惊悸和杀意。有一次，他甚至下意识地出拳，差点打到睡在床边矮榻上守夜的祝铮。

祝铮没有抱怨，只是在他惊醒后，默默递上一杯温水，或者用温热的布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她不去追问梦到了什么，只是用无声的陪伴告诉他，她在这里。

这天深夜，贺应维又一次从噩梦中挣扎醒来，胸口剧烈起伏。月光透过窗纸，映出他苍白脸上清晰的痛苦。

祝铮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而是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梦见赵青武了？还是……柳丫？”

贺应维身体猛地一僵，没有回答，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震荡。

祝铮坐起身，没有点灯，就着月光看着他模糊的侧影：“我有时候也会梦到。梦到柳丫在雪地里跑，我怎么追也追不上。梦到赵青武掉下悬崖，我想拉他，却只抓到一把空气。”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带着深入骨髓的悲伤。

贺应维终于转过头，在黑暗中看向她。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和他一样的痛楚。

“我们做的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贺应维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疲惫，“赵青武死了，柳丫死了，还有那么多不认识的人……接下来还会死多少？我们……是不是只是在徒劳地拖延时间，把更多的人拖进这个泥潭？”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袒露内心的脆弱和怀疑。那个总是冷静、强大、仿佛能掌控一切的贺应维不见了，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被沉重负担压得喘不过气、对未来充满恐惧的少年人。

祝铮没有立刻用空洞的大道理安慰他。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掀开被子，下床，走到他床边坐下。两人在黑暗中并肩而坐，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我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祝铮轻声说，语气坦诚得近乎残酷，“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改变这个世道，能不能救下所有人。这些太大了，我想不了那么远。”

她顿了顿，转过头，在黑暗中努力寻找他的眼睛：“但我只知道，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打开门，柳丫可能早就冻死在那个雪夜了。如果我们在黑市没有救下赵青武，他可能都撑不到去完成他的使命。如果砖窑厂我们没有去搏一把，那批粮食和药，救不了泥鳅巷任何人。”

她的声音渐渐有了力量，像黑暗中微弱却坚定的火苗：“我们可能救不了全世界，但我们确实救下了一些人。每一个被救下的人，对他们自己，对他们的家人来说，就是全部的意义。”

“罗苑，”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我们不是神，我们只是两个不小心掉进这个时代的倒霉蛋。但我们有手有脚，有心。能救一个，是一个。能挡一刀，是一刀。这不是徒劳，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也是我们和那些冷血的人，最大的不同。”

贺应维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度和话语中的力量，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很大，仿佛在抓住唯一的浮木。

“我怕……”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怕最后……连你也……”

“那就更得好好活着！”祝铮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你死了，谁替我挡刀？谁给我带蜜饯？谁帮我修那扇破门？”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驱散沉重的气氛。

贺应维在黑暗中看着她，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想象出她此刻倔强又带着点凶巴巴的模样。一股暖流冲破了冰封的心防，那些沉重的怀疑和恐惧，似乎被这朴素却强大的信念稍稍驱散。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然后将她轻轻拉向自己，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未受伤的右边肩膀上。

这是一个无声的拥抱，充满了依赖、信任和重新凝聚的勇气。

祝铮没有挣扎，安静地靠着他，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心跳声。

窗外的月光清冷，屋内的黑暗浓重。在这片沉默的战场上，两个孤独的灵魂能紧紧依偎，能抵御全世界的寒风。

贺应维知道，内心的战争远未结束，但至少此刻，他找到了继续战斗下去的理由和力量。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大义，只是为了身边这个真实、温暖、愿意与他并肩赴死的人，以及那些因为他们努力而得以延续的、微小的生命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