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车停下时,引擎的低吼最终归于沉寂。
车厢里只剩下海浪拍打沙滩的、沉闷而规律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像是叩在人的心上。陆景砚解开安全带,侧过身,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梦,将罩在林栀头上的卫衣缓缓拿了下来。
外界的夜色和微弱的月光重新涌入。林栀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才看清他们停在了一处荒凉的海边。
她没有问这是哪里,只是沉默地看着车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墨蓝色的海。
“林栀,”陆景砚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在后台时,他像个犯错的孩子,只会重复这三个字。
林栀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海平线上。她只是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她不想吵,也不想质问,甚至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沉默,像一把更锋利的刀,插在陆景砚心上。他知道,简单的道歉毫无意义。他那些因为嫉妒和不信任而说出的混账话,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他看着她清瘦的侧脸,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心脏像是被泡在冰冷的盐水里,又酸又涩。他忽然意识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不知道她这一个月,到底独自背负了什么。
他不能再猜了。
陆景砚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拿出手机,当着林栀的面,直接拨通了助理赵晨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赵晨的声音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不安:“砚哥!你和林小姐没事吧?网上已经炸了!公关部电话都快被打爆了,徐菲姐那边……”
“听我说。”陆景砚打断他,声音冷静得可怕,与刚才那个在后台失控的男人判若两人。
林栀终于转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现在,立刻,动用你所有能动用的人脉,给我查几件事。”陆景砚的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得像在下达作战指令。
“第一,查林栀母亲最近的健康状况,在哪家医院,主治医生是谁,诊断结果是什么。”
林栀的瞳孔猛地一缩,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第二,查徐菲在过去一个月内的所有行程,特别是,她有没有去过‘织梦’工作室。”
“第三,查一个叫秦川的人,他是启明集团的总裁。查启明集团最近有没有对‘织梦’工作室进行投资,投资金额是多少。”
电话那头的赵晨彻底懵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听清楚了吗?”陆景砚追问,语气不容置喙。
“清、清楚了……砚哥,可是……”
“没有可是。”陆景砚的声音冷得像冰,“半个小时,我要知道所有结果。找不到,你就自己去跟徐菲辞职。”
他挂了电话,将手机扔在一旁,然后转过头,重新看向林栀。
车厢里再次陷入死寂。
林栀的心跳却乱得像一团麻。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着她的面,用这样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去挖掘她拼命想要掩藏的秘密。
这是一种更残忍的审问吗?
她看着他,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第一次带上了戒备和一丝……恐惧。
陆景砚看懂了她的眼神。他伸出手,想去碰碰她,手伸到一半,又僵在半空中,最后无力地垂下。
“我不是在审问你。”他低声说,声音里是彻骨的疲惫和悔恨,“我只是……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有多混蛋。”
他靠在椅背上,抬手盖住自己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那晚在餐厅,我看到他把手放在你手上的时候,我脑子里什么都炸了。我嫉妒得快要疯了,林栀。”他的声音从指缝间闷闷地传来,带着一丝自嘲,“我怕你真的不要我了,我怕你真的找到了一个比我更好、更能光明正大站在你身边的人。所以我口不择言,我说那些最伤人的话,我以为……我以为那样能把你留住,或者至少,能让你也尝尝我有多疼。”
“我就是个被惯坏了的、自私的疯子。”
他放下手,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我只是想知道,在我当疯子的时候,你一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林栀的心,被他这番话狠狠地撞了一下。她咬着下唇,把头转向窗外,不让他看见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眶。
那半个小时,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海浪声依旧,车厢里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谁也没有再说话。
终于,手机铃声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陆景砚立刻拿了起来,按下了免提。
赵晨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和震惊:“砚哥,都查到了。”
林栀的身体瞬间绷紧。
“说。”
“林小姐的母亲,苏老师,一个月前因为帕金森症状急速恶化,住进了苏州第一人民医院。医生建议进行DBS手术,也就是脑深部电刺激手术,但手术费用和后期康复费用,预估需要两百万。”
陆景砚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骨节根根分明。
“徐菲姐……她在二十天前,确实去过‘织梦’工作室,逗留了大概四十分钟。”
“启明集团的总裁秦川,是林小姐的大学学长。三天前,启明集团以天使投资人的身份,向‘织梦’注资三百万,收购了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协议里特别注明,投资方不干涉工作室的任何运营和设计决策。”
所有碎片,在这一刻,拼凑成了一副完整而残忍的图景。
电话挂断了。
车厢里安静得可怕。
陆景砚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他只是看着林栀,眼里的情绪从震惊,到心疼,再到最后,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毁灭性的悔恨。
他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不爱他,她是为了守护这份爱,才选择了一个人去扛起整个坍塌的世界。
她拒绝徐菲的支票,是因为她的骄傲。她去找秦川,不是为了攀附,而是为了救她母亲的命。她对他撒谎,对他隐瞒,只是不想让他本就艰难的处境,再背负上她沉重的现实。
而他,他都做了什么?
他指责她,羞辱她,用最恶毒的揣测,将她那颗孤勇的心,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呵……”陆景砚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破碎的笑,那笑声比哭声更让人心碎。
他俯下身,把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所有的语言,在这样巨大的悔恨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林栀看着他颤抖的背影,那道她亲手筑起的心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原来,被一个人如此深刻地懂得,是这样一种感觉。像是赤裸着在寒风里走了很久很久,突然被拥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景砚才缓缓直起身。他转过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他倾身过去,解开她的安全带,然后将她从座位上拉起来,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个拥抱,不再有后台时的疯狂和暴戾,只有无尽的温柔和疼惜。
“对不起……”他把脸埋在她的发间,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林栀,对不起……我的栀子花……对不起……”
他捧起她的脸,用指腹胡乱地、笨拙地擦着她脸上的泪,可那泪水却越擦越多。
他看着她,红着眼,一字一句,郑重得像在宣誓。
“我刚刚,已经让赵晨联系了德国夏里特医院最好的神经外科专家,他是这方面的权威。所有的费用,所有的手续,我会处理好。我们明天就带阿姨转院。”
林栀愣住了,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陆景砚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苍白的脸颊,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柔。
他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无比虔诚的吻。
“从现在起,”他抵着她的额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像烙印一般,刻进她的灵魂深处,“你的一切,由我分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