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韫肩上的“阎王笑”之毒虽被暂时压制,但余毒清除仍需时日。他昏昏沉沉地睡了整整一日,期间时而因伤口剧痛而蹙眉呓语,时而又因梦魇而冷汗涔涔。楚瑜始终寸步不离,亲自喂药、擦身、换药,仿佛要将前世未能好好守护他的遗憾,在此刻尽数弥补。
期间,老夫人和几位妯娌都来看过,见楚瑜如此,又是心疼又是感慨,劝她去休息,却都被她婉拒。卫韫在昏迷中偶尔会无意识地攥紧她的手,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的浮木,而她,也甘愿被他这样抓着。
直到次日傍晚,卫韫的体温终于完全恢复正常,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楚瑜累极,伏在床边小憩,却不敢深睡。
朦胧中,她感觉到一道专注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她猛地惊醒,抬头便撞入一双深邃而清明的眼眸中。卫韫醒了,正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有关切,有庆幸,更有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不再加以掩饰的温柔。
“你醒了?”楚瑜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惊喜,连忙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卫韫摇了摇头,反手握住她探过来的手腕。他的掌心依旧有些凉,但力道却不容拒绝。“我没事了。”他的声音因久未进水而干涩,却异常坚定,“你呢?那晚……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很好。”楚瑜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她看着他苍白却执拗的脸,心中软成一片,不再挣扎,任由他握着,“倒是你,吓死我了……‘阎王笑’非同小可,你若有个万一,我……”她喉头哽咽,后面的话说不下去。
“我不会有事。”卫韫凝视着她,目光灼灼,“我说过,要护着你,护着卫家。承诺还未兑现,我怎敢有事?”他顿了顿,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内侧,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阿瑜,那晚你说,等我好了,有话要对我说。”
楚瑜的心猛地一跳,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她确实下了决心,可当他如此直接地问起,那些在心底演练了无数次的话,却又有些难以启齿。她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炽热的目光,低声道:“你……你先好好养伤,这些事,以后再说……”
“不,我现在就要听。”卫韫却不允许她逃避,他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你别动!”楚瑜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扶住他,在他身后垫好引枕,语气带着责备,“伤口才刚止血,乱动什么!”
趁着她靠近的瞬间,卫韫却忽然伸出未受伤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将她轻轻带向自己。两人瞬间靠得极近,鼻尖几乎相触,呼吸交融。
“卫韫!”楚瑜惊呼一声,心跳骤然失序,手下意识抵在他胸膛,却又不敢用力,怕碰到他的伤口。
“阿瑜,”卫韫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看着她因惊慌而微微睁大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与悸动,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那晚我昏迷前,好像听到有人说……只要我醒过来,她什么都不怕了。这话,还作数吗?”
楚瑜浑身一僵,抵在他胸膛的手微微颤抖。她确实说过,在以为可能失去他的巨大恐惧下,什么伦常纲纪,什么世俗眼光,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被他当面问起,她脸颊滚烫,却不再闪躲。她抬起眼,迎上他期待又带着一丝忐忑的目光,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作数。”她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
卫韫眼中瞬间迸发出耀眼的光彩,仿佛万千星辰落入其中。他手臂收紧,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尽管这个动作让他肩上的伤口传来刺痛,他却甘之如饴。
“阿瑜,我的阿瑜……”他将脸埋在她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清浅的香气,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无尽的情意,“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楚瑜明白。那种仿佛跨越了时空的熟悉与默契,那种深植于灵魂的牵引,并非她一人的错觉。她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他,避开他受伤的肩膀,将脸贴在他温热的胸膛,听着他有力而急促的心跳,只觉得一直漂泊不安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处。
“我知道。”她闭上眼,轻声回应,“我都知道。”
无需再多言语,彼此的心意,在此刻已然相通。历经两世坎坷,生死考验,他们终于冲破了内心的枷锁,明确了彼此的心意。
然而,温存总是短暂。就在两人静静相拥,享受着这难得静谧的时刻,门外传来了卫秋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和禀报声:“侯爷,大夫人,宫中来了天使,传陛下口谕,召侯爷即刻入宫!”
两人俱是一怔。卫韫重伤未愈,皇帝此时召见,绝非关怀那么简单。
楚瑜立刻从卫韫怀中起身,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睿智:“看来,那晚的刺客,背后之人已经等不及了。”
卫韫眼神一冷,戾气一闪而逝:“正好,我也想知道,是谁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你我性命。”他看向楚瑜,“帮我更衣。”
“你的伤……”楚瑜蹙眉。
“无妨。”卫韫挣扎着下床,脸色虽白,眼神却锐利如刀,“有些戏,总要唱完。况且,我不能让你独自面对。”
楚瑜知道阻拦不住,也不再劝,亲自帮他换上朝服,动作轻柔而迅速。看着他因忍痛而紧抿的唇线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她心中揪痛,却也更坚定了与他共同面对一切的决心。
皇宫,紫宸殿。
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凝重。皇帝面沉如水,姚太师及几位大臣肃立一旁,地上还跪着一名战战兢兢的京兆府官员。
卫韫在楚瑜的搀扶下,行礼参拜,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全靠楚瑜暗中支撑,才勉强站稳,任谁看了都知他伤势极重。
“爱卿伤势如何?”皇帝目光扫过卫韫,语气听不出喜怒。
“劳陛下挂心,臣……暂无大碍。”卫韫声音虚弱,却依旧保持着恭敬。
“暂无大碍?”姚太师冷哼一声,出列道,“陛下,卫侯爷遇刺之事,轰动京城,影响极其恶劣!据京兆府初步查证,那批刺客所用兵刃、毒药,皆与北狄有关!如今满城风雨,皆言此事乃北狄报复卫侯爷白帝谷之仇!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需卫侯爷仔细回想,近日是否与北狄方面有何……不同寻常的接触,以致引来如此杀身之祸!”
这话阴险至极,竟是将刺客的罪名隐隐扣回卫韫头上,暗示他或许与北狄有私仇,或是之前“通敌”之事并非空穴来风,才引来对方灭口!
卫韫眼中寒光一闪,正要开口,楚瑜却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臂,上前一步,向皇帝行礼道:“陛下,太师此言,请恕臣妇不敢苟同。”
她目光平静地看向姚太师:“太师所言,似乎认定刺客乃北狄所派。但据那夜生擒(虽然后来自尽)的刺客身上所获线索,其武功路数虽刻意模仿北狄,但一些细微的习惯,更似我大楚军中风格。且其所用‘阎王笑’之毒,虽产自北狄,但近年来,黑市之上亦偶有流通。单凭兵刃毒药便断定乃北狄所为,是否太过武断?焉知不是有人刻意嫁祸,欲挑起我大楚与北狄纷争,亦或是……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她言辞犀利,逻辑清晰,直接点出了疑点,并将“借刀杀人”的可能性抛了出来。
姚太师脸色一沉:“卫夫人此言何意?莫非是怀疑我大楚有人欲害卫侯爷不成?卫侯爷为国受伤,谁人会行此不义之事?”
“谁人心虚,谁人便知。”楚瑜毫不退让,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回皇帝身上,“陛下明鉴!夫君卫韫,自白帝谷归来,一心为国,即便被卸了军职,亦从未有半句怨言,只在府中闭门思过,研读兵书,期望日后能再为陛下效力。如今无端遭此大劫,险些命丧黄泉,若非府中护卫拼死相护,此刻臣妇恐已与夫君天人永隔!臣妇恳请陛下,彻查此事,揪出幕后真凶,还夫君一个公道,亦安稳我大楚忠臣良将之心!”
她说着,便跪了下来,声音悲切却字字铿锵。
卫韫也顺势跪下,因动作牵扯伤口,额上冷汗涔涔,更显虚弱:“臣……恳请陛下做主!”
皇帝看着下方跪着的两人,一个重伤虚弱却坚毅,一个言辞恳切又条理分明。他心中自是明镜一般,知道此事多半是朝中倾轧所致。姚太师一党对卫家步步紧逼,他是乐见的,但若做得太过,寒了军方之心,动摇国本,却是他不愿看到的。况且,卫韫此次遇刺,确实险些丧命,若不给个说法,难以服众。
沉吟片刻,皇帝缓缓开口:“卫爱卿遇刺,朕心甚痛。此事,朕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他目光转向姚太师和那名京兆府官员,“传朕旨意,刺客一案,由大理寺卿主理,刑部、京兆府协查,务必查明真相,揪出幕后主使!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得再妄加揣测,扰乱视听!”
“臣等遵旨!”众人齐声应道。
姚太师脸色难看,却也不敢再多言。
皇帝又看向卫韫,语气缓和了些:“卫爱卿伤势未愈,便先回府好生休养吧。一应调查,朕会让他们去府上询问,不必你再奔波。”
“臣,谢陛下隆恩!”卫韫和楚瑜叩首谢恩。
走出紫宸殿,夕阳的余晖洒在宫墙之上,映出一片血色。卫韫在楚瑜的搀扶下,慢慢走着。
“又是一场硬仗。”卫韫低声道,声音带着伤后的疲惫。
“但只要你我同心,便无所惧。”楚瑜握紧了他的手臂,声音虽轻,却充满力量。
卫韫侧头看她,夕阳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眼神坚定,侧脸线条柔和却充满韧性。他心中涌起无尽的暖流与豪情,轻声问道:“阿瑜,待此事了结,我便向陛下请旨,求他……”
“不急。”楚瑜却打断了他,目光望向宫墙外的远方,“眼下危机四伏,并非谈论此事的最佳时机。我们……来日方长。”
她深知,想要打破“叔嫂”的桎梏,绝非易事。皇帝今日虽未再提让她离府之事,不代表他接受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彻底铲除敌人、站稳脚跟之前,贸然行动,只会授人以柄,带来更大的风险。
卫韫明白了她的顾虑,心中虽急,却也知她所言在理。他点了点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好,听你的。来日方长。”
只要她心中有他,他愿意等。等到海晏河清,等到足以护她周全,等到可以光明正大向天下宣告,楚瑜,是他卫韫此生唯一的妻。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眼中尽是信任与默契。他们携手,踏着夕阳的余晖,一步步走向那依旧布满荆棘,却因有彼此而充满希望的未来。身后的宫殿巍峨,前方的长路漫漫,但此刻,他们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