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出嫁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晨光尚未完全铺开天际，月见予便已起身。她推开窗，望着东方渐次染开的鱼肚白，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
院子里早已忙碌起来。下人们轻手轻脚地布置着，廊下挂起了喜庆的红灯笼，门楣上贴好了双喜剪纸。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晨露的清冽味道。
月见予走到妆台前，打开那个早已备好的锦盒。里面整齐地叠放着那身水蓝色嫁衣——那是她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衣襟处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袖口点缀着细密的珍珠，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轻轻抚过嫁衣的纹理，指尖传来绸缎特有的柔滑触感。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那个在破旧村落里怯生生望着她的小女孩；第一次穿上新衣时眼中闪烁的泪光；学写字时笨拙却认真的模样；及笄礼上亭亭玉立的身影……时光就这样从指缝间溜走，如今那个孩子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
“夫人，歌姑娘醒了。”侍女轻声禀报。
月见予收回思绪，将嫁衣仔细捧起：“我去看看。”
歌的房间里已经点起了明亮的灯火。她坐在妆台前，一身素白中衣，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肩头。见月见予进来，她连忙起身，眼中带着几分紧张与期待。
“姐姐……”歌的声音有些轻颤。
月见予放下嫁衣，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肩上。镜中映出两张脸，一张年轻娇美，带着待嫁新娘特有的羞怯与憧憬；一张温婉沉静，眼中盛满了欣慰与不舍。
“别紧张。”月见予拿起梳子，开始为歌梳理长发，“今日是你最重要的日子，要开开心心的。”
木梳缓缓滑过如墨的长发，月见予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她想起民间“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的习俗，便轻声念了出来。每念一句，手中的梳子便轻轻梳过一遍。
歌的眼眶微微泛红，却努力保持着笑容：“姐姐为我梳头，是歌最大的福气。”
“说什么傻话。”月见予声音温柔，继续手上的动作，“你能找到真心待你的人，拥有自己的幸福，这才是姐姐最欣慰的事。”
梳理完毕，月见予开始为歌盘发。她的手法娴熟，将长发巧妙地绾成优雅的发髻，点缀上精致的珠花和步摇。最后，她从妆盒中取出一支白玉簪——那是她自己的嫁妆之一，通体温润，雕着并蒂莲的图案。
“这个给你。”月见予将玉簪轻轻插入发髻，“愿你与良人，如这并蒂莲般，恩爱不离。”
歌透过镜子看着那支玉簪，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她转过身，紧紧握住月见予的手：“姐姐的恩情，歌此生不忘。”
“好了，不哭了。”月见予用帕子为她拭去泪水。
接下来是上妆。月见予亲自为歌敷粉、描眉、点唇。她的动作细致入微，仿佛在完成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当最后一笔胭脂点在唇上时，镜中的歌已是明艳动人，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来，试试嫁衣。”
水蓝色的嫁衣缓缓展开，在晨光中流转着柔和的光泽。月见予帮着歌一层层穿上，仔细整理每一个褶皱，系好每一条衣带。
当最后一根腰带系好时，歌站在镜前，整个人仿佛焕发出全新的光彩。嫁衣的剪裁恰到好处，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精致的刺绣在走动时若隐若现，平添几分灵动。水蓝色衬得她肌肤如雪，眉眼如画。
“真美。”月见予轻声赞叹，眼中也泛起泪光。
歌转过身，对着月见予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姐姐养育之恩，教导之恩，歌永世铭记。今日出嫁，不能再常伴姐姐左右，望姐姐保重身体，勿以歌为念。”
月见予连忙扶起她，声音有些哽咽：“说什么呢，这里永远是你的家，随时可以回来。只要你能幸福，姐姐就满足了。”
这时，外头传来喜庆的乐声——迎亲的队伍来了。
宅门外早已热闹非凡。迎亲的队伍排了长长一列，领头的新郎官一身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眉目清朗，神色间既有紧张也有掩饰不住的喜悦。他身后跟着八抬大轿，轿身披红挂彩，轿夫们也都穿着统一的红衣。
街坊邻居们纷纷围拢过来，孩子们嬉笑着追逐，大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这门好亲事。乐手们吹奏着欢快的曲子，唢呐声高亢嘹亮，锣鼓声震天响。
月见予扶着盖上了红盖头的歌，缓步走向前厅。每走一步，心中的感慨就深一分。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可今日走着，却觉得格外漫长。
前厅里，白石医师已经等在那里。按照习俗，歌需要向“父母”拜别。虽然月见予和白石并非她的亲生父母，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早已胜过血脉亲情。
歌在月见予和白石面前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盖头下的声音带着哽咽：“父亲、母亲养育之恩，歌没齿难忘。今日出嫁，不能常侍膝下，望二老千万保重。”
月见予的泪水终于滑落。她扶起歌，将早就准备好的红封塞到她手中：“好好的，一定要幸福。”
白石医师也温声道：“日后若是受了委屈，随时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这时，外头的乐声更响了——吉时已到。
月见予亲自扶着歌走出大门。阳光下，迎亲的队伍红彤彤一片，喜庆的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新郎官见到新娘出来，连忙下马，对着月见予和白石恭敬行礼。
“岳父、岳母大人放心，小婿定会好好待歌，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年轻人语气诚恳，眼神坚定。
月见予点点头，将歌的手交到他手中：“我把歌交给你了。”
那一刻，她的手微微颤抖。这个她亲手从苦难中救出，用心血养育成人的女孩，从此就要牵着另一个人的手，走向全新的人生了。
歌上了花轿。轿帘垂下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月见予站在门口，一袭淡青色衣裙，在满眼的红色中显得格外清雅。阳光照在她脸上，泪光闪烁，嘴角却带着温柔的笑意。
“起轿——。”
轿夫们稳稳抬起花轿，乐声再次响起。迎亲队伍缓缓移动，沿着街道向前行去。围观的百姓们纷纷送上祝福，孩童们追着花轿跑，欢笑声、乐声、贺喜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月见予站在门前，目送着队伍渐行渐远。红轿子在晨光中如同一团温暖的火焰，慢慢消失在街角。她久久没有动，直到白石医师轻轻揽住她的肩。
“回吧，外头风大。”丈夫的声音温和依旧。
月见予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转身进门。
虽然新娘已经接走，但月见予家中依旧摆起了宴席。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来贺喜，院子里摆了十几桌，笑语喧哗，热闹不减。
月见予换了身稍正式些的衣裳，在席间招呼客人。她脸上始终带着得体的微笑，应对着众人的祝福和寒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中那份空落落的感觉，怎么也挥之不去。
“月见夫人真是好福气，歌姑娘嫁得这样好人家。”
“可不是，听说那后生人品端正，前途也好。”
“夫人教女有方啊！”
类似的赞美不绝于耳。月见予一一应着，心中却想着：如果歌的亲生父母能看到今日这一幕，该有多欣慰。可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因为他们不在，自己才更要加倍地对歌好，把那份缺失的爱补上。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月见予悄悄退了出来。她独自走到歌曾经住过的房间，推开门。
房间里已经收拾整洁，但还保留着歌生活过的痕迹：妆台上还放着几盒她用过的胭脂，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她读过的书，窗前挂着她亲手做的风铃，微风拂过，发出清脆的声响。
月见予走到妆台前，看到镜台下压着一张纸。她抽出来，是一封信。
“姐姐亲启：
当姐姐看到这封信时，歌已经出嫁了。有些话当着面说不出口，只好写下来。
歌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了姐姐。还记得那年，姐姐派人找到我时，我正饿得头晕眼花，以为自己就要随爹娘去了。是姐姐给了我新的生命，给了我一个家，教我识字读书，教我明理做人。
这些年来，歌时常在想，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姐姐这般疼爱。姐姐待我，比亲生母亲还要细心周到。我生病时，姐姐彻夜不眠守在床边；我学绣花扎到手，姐姐心疼得直掉眼泪；我及笄那日，姐姐亲手为我梳头，说‘我们歌长大了’……
如今我要出嫁了，最舍不得的就是姐姐。但请姐姐放心，歌一定会好好生活，不负姐姐多年的教导与期望。姐姐也要答应歌，要好生照顾自己，不要太过操劳。
那件嫁衣，歌会珍藏一辈子。每次看到它，就会想起姐姐灯下一针一线为我缝制的情景。这份情意，歌永生不忘。
愿姐姐与姐夫琴瑟和鸣，愿文介、阿素健康长大。歌虽出嫁，心永远系着这个家。
不孝女 歌 敬上”
泪水模糊了字迹。月见予将信紧紧贴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那个孩子最后的温度。这个傻孩子，临走还要写这样一封信，惹得人这样难过。
可是，这难过中又透着欣慰。歌长大了，懂事了，懂得感恩了。这不正是她一直期望的吗？
宴席散去时，已是黄昏。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月见予终于能坐下来歇息。庭院里恢复了宁静，只有下人们在轻手轻脚地收拾。
夕阳的余晖洒在廊下，将那些红灯笼照得更加温暖。月见予独自坐在回廊边，望着满院的喜庆装饰，心中百感交集。
白石医师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递过一杯温茶：“累了吧？”
“还好。”月见予接过茶，轻啜一口，“只是觉得，家里突然空了许多。”
“孩子长大了，总要飞走的。”白石温声道，“但你给了她最好的起点，如今她能带着你教给她的一切，去建立自己的家庭，这是最好的传承。”
月见予点点头，靠在丈夫肩头。晚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乐声——那是新郎家还在继续的喜宴。
“你说，歌此刻在做什么呢？”她轻声问。
“大概在敬茶，见亲戚，或者……正在新房中等着新郎呢。”白石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别担心，那孩子心思细腻，会处理好的。”
月见予也笑了。是啊，歌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她时时护着的小女孩了。
文介和阿素跑过来，一左一右依偎在母亲身边。阿素仰着小脸问：“母亲，歌姐姐以后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月见予摸摸女儿的头，“等过些日子，我们就能去看她了。”
“那我能去看小外甥吗？”文介也问。
“等有了小外甥，自然能去看。”月见予笑着，将两个孩子搂进怀里。
暮色渐浓，灯笼次第亮起。院子里红彤彤的一片，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月见予望着这片光晕，心中那份空落渐渐被新的充实取代。
生命就是这样一场又一场的送别与迎接。她送走了歌，但还有文介和阿素在身边，还有丈夫相守，还有这个家需要她经营。而歌，正在开始她自己的故事，将她从这里学会的爱与温暖，传递到新的家庭中去。
远处传来打更声，夜色完全降临了。月见予起身，牵着孩子们的手：“回屋吧，该休息了。”
她最后望了一眼歌房间的方向，窗子黑着，再也不会亮起灯火。但她知道，在另一处宅院里，此刻正红烛高照，喜气盈盈。那个她亲手带大的女孩，正在开启人生新的篇章。
这样就够了。月见予收回目光，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
夜风轻拂，廊下的风铃叮咚作响，仿佛在奏着一曲轻柔的祝福。红灯笼在夜色中轻轻摇晃，将温暖的光晕洒满庭院，也洒进每个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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