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陆珩胸中那口恶气却始终难平。
他身形一晃,如青烟般消散在殿内。
昭华望着仍在晃动的珠帘,无奈扶额:“十七。”
话音未落,十七已现身殿中:“殿下有何吩咐?”
“去看着些,”她轻揉眉心,“别让他真把人打死了。”
十七一怔,随即会意,闪身疾驰而出。
他一路不敢停歇,直往城南奔去,心中暗祷:陆公子千万要留那书生一口气!
若真闹出人命,天子必定会疑心到公主头上。
待他赶到苏晏住处,只见房门洞开,早已不见陆珩踪影,唯闻内间传来压抑的痛哼。
十七悄声靠近,见苏晏瘫倒在地,浑身不见伤口,脸色却惨白如纸。探过鼻息后,他长舒一口气——还好,陆公子到底留着分寸。
只不过,陆公子去了何处?
话说陆珩教训完苏晏,胸中郁气稍舒,沿着来路返回时,忽见一处悬挂"六合酥山"匾额的店铺。
门缝里飘出清甜果香,想来这便是近日风靡长安的新式茶点。
想到昭华素喜甜食,他不由驻足。虽已夜深闭店,屋内却仍透出暖黄灯火。
“叩叩——”
清脆的敲门声惊动了正在用膳的众人。
费鸡师咽下鸡肉,含糊道:“这个时辰,还有客人?”
“我去看看。”裴喜君起身欲往,卢凌风按住她的手腕:“我陪你同去。”
“嗯。”她柔声应道。
门扉轻启,但见月下立着一位公子,风姿清绝如谪仙临世。裴喜君不由怔住,卢凌风却已暗自戒备——宵禁时分出现这等人物,实在蹊跷。
“叨扰姑娘。”陆珩执礼温文,“不知此时可还能买到酥山?”
檐下灯笼将他身影拉得修长,腰间玉佩在月色下泛着莹莹清光。
“有倒是有,只是便剩下一份口味。”裴喜君实话实说。
陆珩笑意温润:“无妨,她素来喜爱甜食,并无忌口。”
见他这般说,裴喜君侧身相让:“那便请公子稍候片刻。”
卢凌风始终默立门边,目光如炬地审视着这位不速之客。但见对方气度清华,举止间自带贵气,倒不似歹人。
“公子稍坐,”裴喜君转向后厨,“我这就去准备。”
费鸡师叼着鸡骨眯起眼睛——这人步履轻盈得近乎诡异,分明是习武之人才有的身法。
樱桃更是难掩眼中惊艳,这般风姿卓绝的男子实属罕见。
苏无名见状,默默夹了一箸青笋放入她碗中:
“多吃些时蔬。”
“知道啦。”樱桃随口应着,目光仍追随着那道青衫身影。
卢凌风试探着开口:"不知兄台仙乡何处?"
“不是长安人。”陆珩指尖轻叩桌面,显然不愿多谈。
“观兄台气度,想必出身名门?”
“萍水相逢,”陆珩语气微冷,“何须追根究底?”
恰在此时,裴喜君捧着锦盒款步而出。但见盒中酥山莹白如雪,点缀着蜜桃果肉,宛若玉砌琼堆。
“有劳姑娘。”陆珩接过时指尖轻叩盒面,一枚金锞子已无声落入裴喜君掌心,“深夜叨扰,聊表谢意。”
不待推拒,青衫已没入夜色。卢凌风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眉头深锁:
“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长安何时出了这般人物。
苏无名负手起身,“我观他虽气质温润,眉宇间却隐有锋芒,不似萧景阑那般纯然世家风范。”
“倒像一柄未出鞘的古剑——”
“敛尽锋芒,却难掩铮鸣。”
此时公主府内,昭华正对着那之前留下的残局凝思,忽见月光将一道熟悉的身影投在窗纱上。她眼波流转,看向提盒踏月归来的陆珩:
“师兄这是去何处做了回梁上君子?”
陆珩将锦盒轻推至她面前,掀开盒盖时,蜜桃的清甜香气伴着冰沙的凉气顿时盈满殿内。他执起银匙,眼底漾开温柔涟漪:
“偷来了半城春色,与一轮明月。”
昭华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冰酥,唇边笑意渐深:“是六合酥山的?师兄不尝尝??”
“昭昭聪慧。”陆珩指尖轻抚过她唇角,“不过比起甜食,我更想尝尝……”
他忽然倾身,在昭华唇上落一个吻:
“这里的滋味。”
月光透过云隙,将两人相贴的身影在青砖地上勾勒出缠绵的轮廓。殿外夜风拂过廊下铜铃,将那句未尽的情话送入漫天星河。
……
几日后,曲江宴如期而至。
长安朱门尽数洞开,百官车马络绎不绝。
卢凌风与苏无名皆在受邀之列,连樱桃、费鸡师等人也获准同行——这般逾制的恩典,反倒让苏无名心生警惕。
启程前,樱桃难得换上齐胸襦裙,将惯常束起的马尾精心挽成云髻,斜插一支素银簪。石榴红织金披帛随风轻扬,愈发衬得她眉目如画,英气中平添几分娇艳。
裴喜君则身着鹅黄缂丝大袖衫,云鬓间垂落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晃动,流光溢彩,格外灵动照人。
“卢凌风,这宴会……”苏无名策马靠近,欲言又止。
他何尝不知这场宴会的蹊跷。
圣意难测,今日这曲江池畔,怕是暗流汹涌。
一行人中各怀心思,唯独樱桃与费鸡师兴致高昂,对即将到来的盛宴充满期待。
待他们抵达曲江苑时,绝大多数官员早已到齐。
宴席布置泾渭分明——世家子弟聚于东侧水榭,个个锦衣华服,言笑从容;寒门官员则多坐于西侧回廊,虽也端正持重,眉宇间却少了几分恣意。
长安县尉与万年县尉虽只是八品官职,却出自韦、杜这等离皇室最近的世家。此刻正与几位世家子弟谈笑风生。
他们周身的气度,与不远处几位出身寒微的官员形成了微妙对比。
而苏晏,亦在此处。
他端坐席间,衣衫下的伤痕仍在隐隐作痛,唇边不由泛起一丝苦笑。
想起那日,杨内侍方才离去,房中便悄无声息地多了一道陌生身影。他甚至未及看清对方面容,便眼前一黑。
待再次醒来,周身虽不见血痕,却处处皆是隐秘的淤青。
苏晏心下明了,这必是公主府的手笔——
天子之谋,已然泄露。
当真是……神仙相斗,小鬼遭殃。
……
“卢兄来了。”韦韬含笑迎上,对范阳卢氏的子弟,他自是礼数周全。
然而目光一转,掠过卢凌风身侧的苏无名时,却恍若未见一片虚空,径直与旁人说笑寒暄起来。
苏无名生性豁达,对韦韬这般刻意的忽视,也只作浮云过眼,并未萦怀。
正当此时,一道清亢的宣号如裂帛般划破宴间喧嚣——
“陛下驾到!”
内侍尖亮的嗓音层层传开,顷刻间,满园朱紫如潮水般齐齐跪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身着明黄龙袍,步从容,缓缓行至御座之前。
“平身。”
天子声威肃穆,目光却似无意般掠过席间,在苏宴身上微微一滞。
但见那书生虽面容清减,身形单薄,眉宇间却自有一股文人风骨,不卑不亢地端坐于寒门席列之中。
“谢陛下。”
众人齐声应和,方才依序起身,敛襟落座,衣料窸窣之声渐次平息。
天子视线转向御阶下首,那两处特意预留、此刻却依旧空置的席位,眉宇微不可察地一凝。
“姑姑尚未莅临?”他声线平稳,听不出情绪。
侍立一旁的杨内侍立即趋身近前,低声回禀:“大家,大长公主府上传话,说是……会晚些时辰再到。”
“嗯。”天子喉间低应一声,未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