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归来的陆昭云，重新投入了紧张的工作。那两天短暂分离带来的微妙不适感，很快被日常的忙碌冲淡，沉入心底，仿佛从未出现过。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平静，规律，带着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天下午，陆昭云在整理书房的一个抽屉时，无意中看到了之前社区办理出入证时，江浸月提交的身份证复印件还压在几份文件下面。她的目光扫过复印件上的出生日期，手指微微一顿。
算了一下公历和农历，她发现，今天，似乎就是这个少年的生日。
十九岁。
这个认知让陆昭云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十九岁，对于大多数同龄人来说，可能是在明亮的教室里，在父母的呵护、朋友的环绕中，无忧无虑憧憬未来的年纪。而江浸月，却已经独自在陌生的城市里挣扎求生，住在合租的公寓里，为自己下一顿餐饭、下一个月房租奔波。
她想起他偶尔提及的过去，那种轻描淡写背后隐藏的孤寂与漂泊。生日这种东西，对他而言，恐怕早已是记忆中模糊甚至不愿触碰的符号。
她应该做点什么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让她有些犹豫。他们的关系，建立在清晰的合租规则之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过问生日，送上祝福甚至礼物，似乎有些逾越了那条无形的界限，可能会让对方感到不适，或者产生不必要的误解。
她将身份证复印件重新塞回文件下面，关上抽屉，试图将这件事抛开。但那个日期，却像刻在了脑子里，挥之不去。
傍晚，江浸月下班回来。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脸上带着工作后的些许疲惫，但眼神平静。他换了鞋，低声打了招呼，便准备回自己房间。
陆昭云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看着他走过客厅的背影，那个关于生日的念头再次顽固地浮现。她忽然想起自己十九岁那年，独自在外，也是在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生日里，房东阿姨端来的一碗加了荷包蛋的热汤面，那种猝不及防的暖意，至今记忆犹新。
有时候，一点微小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或许能照亮一整个灰暗的时期。
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江浸月。”她叫住了他。
江浸月停在房间门口，回过头，脸上带着询问：“陆姐姐，有什么事吗？”
陆昭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那些关于界限的顾虑，在接触到这双眼睛时，忽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她语气尽量平常地开口，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今天……是不是你生日？”
江浸月整个人明显愣住了，像是没听清她的话，又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确认，再到一种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震惊和……无措。
他张了张嘴，喉咙似乎有些干涩，发出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您……怎么知道？”
“之前办出入证，看到过复印件。”陆昭云解释道，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十九岁，对吧？”
江浸月低下头，避开了她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的反应，印证了陆昭云的猜测。这个日子，对他而言，或许早已失去了庆祝的意义，甚至可能代表着某种不愿回顾的失落。
陆昭云没有再多问，只是转身重新面向流理台，语气依旧平淡：“晚上我准备煮面条，一起吃吧。算是……过生日。”
她没有说“长寿面”，也没有说“生日快乐”，只是用最寻常的“煮面条”和“过生日”这样朴素的字眼，将这份心意包裹起来，减少可能给对方带来的压力。
江浸月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陆昭云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还停留在自己的背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几乎能穿透衣衫的重量。
她开始和面，动作不紧不慢。面粉加入清水，在盆中搅拌、揉捏，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没有再回头，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专注地做着手里的事，仿佛这真的只是一顿普通的晚餐。
江浸月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最终，他极其轻微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脚步很轻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陆昭云继续揉着面团，心里却并不平静。她能想象到那个少年此刻在房间里的心情。被记得，被在意，哪怕只是基于一份合租情谊的、微不足道的记得，对于长期处于情感荒原的人来说，也足以掀起惊涛骇浪。
她将揉好的面团用湿布盖上醒发，然后开始准备配菜。切了细细的肉丝，泡发了香菇和木耳，洗了几颗嫩绿的小青菜。她没有做得太过丰盛，依旧是家常的样子，只是比平时更用心一些。
当时钟指向晚上七点半，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了餐桌。细长的手擀面卧在浓香的汤底里，上面铺着肉丝、香菇、木耳和烫好的青菜，最上面，还卧着一个圆润饱满的荷包蛋。
“吃饭了。”陆昭云朝客房的方向喊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客房的门开了。江浸月走了出来，他已经洗过了脸，但眼周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微红。他走到餐桌旁，看着面前那碗用料扎实、热气蒸腾的面条，动作停顿了。
陆昭云已经坐下，拿起了筷子。“趁热吃吧，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江浸月这才慢慢地坐下。他拿起筷子，却没有立刻去夹面条，目光落在那个圆圆的荷包蛋上，看了好几秒，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气，送入口中。
他吃得很慢，咀嚼得很认真，头埋得很低。陆昭云安静地吃着自己那碗，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餐厅里只剩下细微的进食声。
忽然，陆昭云听到对面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轻微的吸气声。她抬起头，看到江浸月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拿着筷子的手停在碗边，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滴水珠，毫无预兆地落下，“嗒”地一声，掉进他面前的汤碗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他猛地抬起手臂，用袖子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和浓重的鼻音，闷闷地传来：“……对不起。”
陆昭云的心，像是被那滴掉进汤里的眼泪烫了一下。她放下筷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江浸月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着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依旧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很久……没有人给我过生日了。也很久……没吃过这样的面条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过后的脆弱，却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坦诚。
“谢谢您，陆姐姐。”他抬起头，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但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水洗过的光芒却异常明亮和真诚，“真的……谢谢。”
陆昭云看着他那双湿润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十九岁少年本该拥有、却迟来了太久的、纯粹的感动和委屈。她心里最后那点关于界限的顾虑，在这一刻，彻底消散了。
“不客气。”她轻声回答，语气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生日快乐，江浸月。”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昂贵的礼物。只有一碗朴素的家常寿面，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
但这碗面，这份记得，对于漂泊已久的少年而言，重若千钧。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重新拿起筷子，开始大口地吃起面来，仿佛要将这份温暖和踏实，连同眼泪一起，全部吃进肚子里，刻进生命里。
窗外，夜色渐浓。公寓里，灯光温暖。一碗寿面，温热了胃，也悄然融化了一颗包裹着坚硬外壳的、年轻的心。依赖的苗头，或许早已生出，但在此刻，它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柔软地，展现在了彼此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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