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有五姓七望,江湖亦有自身的声望谱系,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蜀中唐氏一族。
唐氏祖上本是汉高祖麾下谋士,凭一手出神入化的机关傀儡术立下赫赫战功,受封斥丘侯。后逢皇室动荡,族中之人被调任临邛县令,自此扎根蜀中,繁衍生息数百年。
百年光阴流转,唐氏早已淡出朝堂纷争。即便朝廷屡屡派遣临邛令赴任,蜀中百姓心中最信赖的,仍是唐氏一族。这份声望,是岁月沉淀的分量,绝非一时权势能及。
更遑论唐氏与琅琊王氏有姻亲之谊,而琅琊王氏乃是“王谢袁萧”之首,虽以士族立足,在朝堂亦有不俗威望。这般底蕴叠加,即便是清河崔氏,对蜀中唐氏也需让三分颜面。
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百年世家的现任家主,竟是位二十出头的女子。
卢凌风脑中念头急转,恍惚记起叔父曾随口提过,数年前蜀中唐氏易主,新家主是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姑娘。虽说是个黄毛丫头,行事却颇有章法手段。
只是当时叔父不过随口闲谈,他并未深究,直到此刻——
卢凌风才真正正眼打量起眼前这人。
二十许的年纪,并未如寻常闺阁女子般梳起规整发髻,只将青丝随意披散,一条金链抹额横过额间,飞鬓利落,耳侧碎发撩至脑后,更显眉眼分明。
五官精致却无半分柔弱,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勃发。紫白相间的宽袍广袖衬得她身形挺拔,举手投足间尽是江湖儿女的潇洒不羁。
卢凌风心中暗忖,嘴上却说:“就你?”
他不动声色转动手腕,方才与她交手时残留的力道仍在,他一时间竟摸不透此人武功深浅。
唐秋水却似早已摸透他的脾性,闻言并不动怒,只轻哼一声,“少瞧不起人。中郎将对着这账本看了足有一个时辰,可有看出什么端倪?”
卢凌风怀中抱刀,不知道是该先回答,还是先把她赶出去。
唐秋水见状也不甚在意,反倒故作惆怅地叹了口气:“先前金吾狱唐某夸下海口,谁承想中郎将真是半分颜面都不给,如今三日已过,别说凶手,中郎将怕是连像样的线索都没摸到吧。”
卢凌风嘴硬道:“若你肯将凶手样貌特征如实相告——”
唐秋水没等他说完,立马爽快的答应:“好啊!那中郎将可听仔细了,那凶手——”
“停停停!”
卢凌风急忙出声打断,神色凛然:"卢某绝非半途而废之辈,既已决意亲手缉凶,便没有假手他人的道理。"
唐秋水暗自翻了个白眼。
真要告诉你,你还不乐意了。死要面子的大傻蛋。
她轻咳一声,敛去神色,“我本无意插手朝堂案牍,奈何死者是我唐氏铺子的管事。于情于理,我身为家主,都该为他讨个公道。”
“你我目标一致,先前若有冒犯之处,我向中郎将道歉。”
说罢,唐秋水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个叉手礼。
卢凌风亦非小气之人,当即还礼:“卢某先前也多有失礼,还请唐家主见谅。”
唐秋水听得“唐家主”三字,只觉牙酸得厉害。不过她与卢凌风本就不熟,也懒得纠正这称呼。
“既然你我冰释前嫌,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唐秋水拿起桌上的账簿,语气诚恳,“在中郎将前来查账之前,我已将近些年账目翻阅一遍,倒有几分意外收获。”
“哦?”
卢凌风上前两步,目光在摊开的账簿上扫过。
新掌柜接管瑾瑜堂不过两日,账簿上尚未有新记录,近些年的账目皆出自刘秀之手,截止到他被害前,初看之下并无异常。
唐秋水见状将账簿拿起来,迎着窗户透过的阳光:“中郎将再看。”
卢凌风蹙眉凑近,透过日光看向账簿上的黑色字迹,忽然眸光一动:"是墨痕!"
“然也。”
唐秋水点头赞许,看来这小子也没那么呆,“这陈年账簿,在寻常光线下墨迹虽清晰,但唐氏每半年查一次账,店铺掌柜更是经常记录,墨迹再好,经日光照射与反复翻阅,总会日渐淡薄,账簿也会相应陈旧。”
她将手上今年的账簿第一页,与最新一页摊开放在一起对比,“你看,这两页间隔不过半年,墨迹的陈旧程度却相差无几。而且——”
“而且这本账簿页面太过整洁。”卢凌风接口道,“虽已用了半册,却毫无翻阅痕迹,崭新得不像用过的。”
他当即断言:“这本账簿是假的。”
唐秋水却摇摇头:“未必是全假,唯有真假参半,才能以假乱真。看来中郎将接下来有的忙了。”
“其一,需好好审讯瑾瑜堂门口闹事的那位妇人;其二,要找到持有账房钥匙之人,或是知晓钥匙下落的人。”
卢凌风抬眼:“那你呢。”
唐秋水理直气壮:“我要先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等睡醒了,便去刘秀家看看,好歹是唐氏的人,做主子的总该去吊唁一番。”
卢凌风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看你在金吾狱住得倒是自在,不如再回去回味一番?”
唐秋水笑了笑,反过来同他说:“想来中郎将是没住过金吾狱吧,有机会还是您亲自去品品吧。”
说罢,她“嘭”地一声推开房门,身形一晃,已然消失个无影无踪。
院内打盹的掌柜被这巨响惊得一个激灵,连忙起身,见卢凌风从账房走出,忙上前询问:“这是——”
卢凌风摆摆手,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笑意,“无妨,跑了只顽劣‘黑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