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名引着费鸡师穿廊过院，轻车熟路便寻到了书房里的唐秋水。
唐秋水正伏案沉思，闻得脚步声抬眸，见是苏无名，便悄然敛去眼底复杂神色，已经有些僵硬的腰背舒展开来，唇角勾起惯常的笑意，打趣道：“苏先生整日横跨半个长安城，从长安县跑到万年县，也不嫌麻烦。”
苏无名忙摆手，眉宇间透着几分正色：“为着长安百姓的安宁，无名纵使鞠躬尽瘁也甘之如饴，这点奔波算得了什么。”
唐秋水闻言，只是低笑一声：“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不妨直说。”
苏无名倒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她这般干脆，“实不相瞒，此番我与费先生要去西市署，核实返魂香的原料。若届时遭遇阻拦，还望唐姑娘能从中周旋一二。”
唐秋水挑眉：“不就是几朵花吗，哪用得着那么麻烦。”
她抬声唤来侍立门外的筱竹，语气干脆利落：“去备一辆宽敞些的马车，再把明叔请来。”
筱竹恭敬回话：“是，家主。”
筱竹的真实身份虽尚不明朗，但正如唐明所言，她手脚麻利且心思活络，唐秋水倒也乐意将她留在身边使唤。
更何况再过几日，自己便要离开长安，届时无论筱竹是何人安插的眼线，都与她再无干系。
唐秋水从案后起身，率先迈步向外走，苏无名与费鸡师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些许疑惑，却也只得紧随其后。
三人刚到前厅站定，唐明便匆匆赶来，躬身问道：“家主可有事吩咐。”
“明叔来得正好。”唐秋水颔首，直截了当道：“苏先生对西市暑种的奇花奇草甚是感兴趣，你与西市令康元礼相熟，特想劳烦你去讨两枝——”
“诶，等等。”苏无名急忙插话，“我还有事要亲自向西市令确认。”
唐秋水闻言回眸，眼尾带着笑意：“谁说不带你去了？不然备马车做什么。走吧，路上细说。”
唐明立刻会意，连忙上前引路。
苏无名怔了怔，随即拱手笑道：“那便多谢唐姑娘了。”
唐秋水满不在意地摆摆手：“我说过苏先生是我唐氏座上宾，苏先生的事，就是我唐秋水的事，哪有什么谢不谢的。”
苏无名又是一怔，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
倒是换了身捕手装束的费鸡师凑上前来，咂着嘴好奇道：“那康元礼据说油盐不进，咱们真能顺顺当当地从他那儿要到花？”
唐秋水嗤笑一声，眉宇间翻涌着蜀中唐氏当家主的傲气：“他阴十郎都能让西市令给他乖乖种花，我堂堂唐氏家主讨两枝，他敢不给？”
说罢脚步微顿，转头看向苏无名，眼神沉静了几分，“苏先生，唐氏的底蕴，远比你想象的要深厚。我又卢凌风，没必要同我弯弯绕绕。”
苏无名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唐姑娘经此一夜，似是与往日不同了。”
唐秋水轻笑着转身，衣摆扫过廊下石阶，“我还是我，不过是想通了些事而已。”
自清晨从鬼市返回唐府，唐秋水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直到苏无名上门，才堪堪回过神来。
她原本不愿掺和长安红茶的浑水，一来是知晓其中牵扯甚广，水深得很，更重要的是，她既非朝廷官员，亦非权贵门客，长安百姓的生死祸福，在她眼中本是无关紧要的。
她是另一个时代的流民，站在历史的开端，却早已知晓结局。
大唐的兴衰荣辱，于她而言，不过是史书上几行冰冷的文字。朝堂权贵她尚且不放在眼里，又何况寻常百姓？
她如今为唐氏殚精竭虑，可真到了生死关头，必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一切保全自己。
她不是没有大哥那样，能心甘情愿为家族赴死的决绝，只是这大唐，从来都不是她的家。
七年了，她在这世间已辗转七年。
嘴上说得再洒脱，心底终究有丝缕牵挂难以割舍，迈不过去心里那道坎。
追根究底，是她从未真正融入这个时代，从未接纳这盛世大唐，更未认清自己早已魂归此处的事实。
可从鬼市回来后，一切都变了。
卢凌风奄奄一息倒在她怀中的模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身上滚烫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指尖，灼烧着她疲惫的神经。
他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温度，有责任，有抱负，有自己的路。
那一刻她才恍然惊觉，这样一个鲜活的人，又怎回是史书上的寥寥数笔。
与卢凌风相比，她才是那个最傲慢自负的人。
这趟浑水，她唐秋水蹚了。
总归，出了事有卢凌风和苏无名在前面顶着，朝廷的人，还敢管到她一个江湖人头上不成。
*
华贵的乌木马车轆轆驶向西市。
同是第一次乘坐唐氏的马车，费鸡师的兴致远比苏无名浓厚。倒不是为着马车的奢华，而是唐秋水特意让膳房备好的吃食。
唐秋水没什么胃口，只留了一壶清茶、一碟糕点；却特意为费鸡师备了两只油光锃亮的烧鸡，外加一坛陈年佳酿。
“昨夜抢了先生的鸡，今日理当赔还。”
唐秋水浅啜一口清茶，语气平淡，“这额外的，便当是答谢。”
费鸡师眼睛一亮，连连赞叹：“哎呀，愧是唐家丫头，出手就是阔气！那老朽便却之不恭了！”
费鸡师美了，一手扯着鸡腿，一手捧着酒坛，大快朵颐。待到了西市署门前，费鸡师早已吃得撑肠拄腹，靠在车壁上直打饱嗝。
唐秋水让唐明先去通报，苏无名看着费鸡师这模样，无奈地递过一方帕子：“老费，赶紧擦擦，这般模样如何见人？”
费鸡师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就你事多，我这叫不拘小节！”
不多时，一名西市署的小吏便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见到唐明便殷勤问好，可转头瞥见苏无名，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满是掩饰不住的紧张。
唐秋水与苏无名交换了个眼神，又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照车上商议的计策行事。
“苏县尉，唐管事。”小吏连忙躬身作揖，语气带着几分讨好的局促，“康令他正巧去巡市了，小的这就去派人请他回来？”
“不必麻烦。”
唐秋水嘴角噙着一抹浅笑，背着手缓步上前，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想来康令也去不远，片刻便归。我等先进去候着便是。”
说罢撩起衣袍下摆，径直抬脚往署内走去。
小吏被她这股气势唬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苏无名已快步绕过他，紧随唐秋水身后进了门。
“诶！二位留步——”
小吏急得要去拦，却被唐明一把扯住。
唐明皱着眉，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你可知那姑娘是谁？那是蜀中唐氏的家主！朝廷都要敬三分，你也敢拦？还不快去寻康令回来！”
小吏被这话说得心头一凛，瞬间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应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作者悄悄话（一些题外话）——
如果南唐真是李唐的正统的话，那唐秋水其实是有李唐皇室血统的，因为她母亲是南唐公主。
可惜不是啊。
但唐秋水又不是现代人，她生于南唐，自己就处于历史中，李煜又是她外公，她哪会知道这些反过来质疑自己的血统。
她认为自己身上流着的是李唐皇室的血，所以压根就不怕朝廷，无论是太子还是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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