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江城今年的雨季似乎特别漫长，雨丝缠绕着校园里的梧桐树，将记忆也染成湿漉漉的灰色。我撑着伞，站在女生宿舍楼下，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三楼那个熟悉的窗口。

那扇窗后，曾经有一个总是不记得带伞的女孩。

第一次遇见林溪，是在大二上学期的图书馆。那天也下着雨，她抱着一摞书急匆匆地跑进图书馆门厅，头发和肩头都湿漉漉的，像只被淋湿的小猫。我正巧在门厅避雨，看着她狼狈的样子，鬼使神差地递上了自己备用的伞。

“谢谢。”她接过伞，眼睛弯成了月牙，“明天还你。”

第二天，她没有出现。第三天，第四天也是。我几乎要忘记这件事时，一周后的同一场雨，她又一次没带伞，湿漉漉地跑进图书馆，看见我时愣了一下，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我是不是欠你一把伞？”她翻找着书包，懊恼地皱眉，“抱歉，我又忘了。”

就这样，林溪以她特有的方式走进了我的生活。一个永远活在“此刻”的女孩，一个记忆如同沙漏的女孩。

“医生说，我这是顺行性遗忘症。”有一次，她指着自己的脑袋，故作轻松地说，“就像金鱼一样，只有七秒记忆。当然没那么夸张，我能记住一天左右的事情，再往前就模糊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我却看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

于是我开始每天给她发信息，提醒她重要的日程；在她的课本和笔记本上贴满便签；甚至在她手机里设置了无数个闹钟。我们的关系在这样特殊的照料中悄然生长，像藤蔓缠绕着老墙。

“你知道吗，”有一次坐在操场看台上，林溪望着星空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时间旅行者，每天都降落在新的世界里。昨天对我来说就像上辈子的事。”

我握紧她的手：“那我就做你的锚点，帮你记住一切。”

她靠在我肩上，轻声说：“记住我，无论发生什么。”

那时的我，以为这只是一句情话。

大四那年的校庆日，学校举办了一场特别的时空胶囊活动。大家把写给未来自己的信放进胶囊，埋在校园的老橡树下，约定十年后开启。

林溪写得很认真，写完后神秘地不让我看。

“这是我的秘密。”她眨眨眼，“十年后，我们一起挖出来。”

那天傍晚，我们在老橡树下接吻，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真的能延伸到十年后的未来。

然后，一切都变了。

离毕业还有三个月时，林溪开始频繁头痛，记忆力衰退得更加严重。起初我们以为是病情加重，直到检查结果出来——脑瘤，恶性，位置刁钻，手术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三十。

她坚持要做手术。

“我想要记住更多，”躺在病床上，她虚弱地笑着，“想要记住你的脸，记住我们一起的时光，哪怕多一天也好。”

手术前夜，她突然精神很好，拉着我说了很多话。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望着天花板，“好像这一切已经发生过。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地经历过。同样的病房，同样的对话，甚至连窗外那棵树的形状都一模一样。”

我以为这是手术前的焦虑，轻轻握着她的手：“别怕，我在这里。”

“如果...如果手术不成功，”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答应我一件事。十年后，一定要去打开那个时空胶囊。不管我在不在。”

“别说傻话，你会在的。”

但她执拗地看着我，直到我点头答应。

手术持续了十二个小时。医生说，一切顺利。

然而林溪再也没有醒来。术后并发症引发脑出血，她陷入了深度昏迷。三天后，脑死亡。

她走的那天，江城下了那年最大的一场雨。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周，直到朋友们破门而入，把我拖出去。毕业后，我留在了这座城市，成为一名软件工程师。生活继续着，只是变得灰白而平淡。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老教授退休了，教学楼翻新了，学校后街的小吃店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那棵老橡树还在，枝繁叶茂，见证着一代代学生的悲欢离合。

十年后的校庆日，我如约回到校园。

老橡树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是当年参与活动的校友。大家兴奋地挖出时空胶囊，拆开信件，分享着十年间的变化和感慨。笑声与惊叹此起彼伏。

我在角落里找到林溪的胶囊，编号174，她的生日。

拿着那个已经有些锈蚀的金属筒，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颤抖着打开了它。

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是林溪熟悉的笔迹。但内容却让我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致十年后的陈默：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了。这不是预测，而是记忆。因为对你来说的‘未来’，对我而言，是已经发生的‘过去’。

陈默，我欺骗了你。我没有顺行性遗忘症。至少，那不是全部真相。

我的大脑里有一个肿瘤，从十八岁就开始生长。但这不是普通的肿瘤，医生说它与我的记忆中枢异常交织。而它带给我的，除了死亡，还有奇怪的‘时间感知障碍’——我能预见到一些未来的碎片。

起初只是零散的画面：图书馆的门厅、一把伞、一个男生的脸。然后越来越多：操场的星空、医院的天花板、手术室的灯光。最后，我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在我‘预见’的未来中，有一个场景反复出现：十年后的今天，你在老橡树下读这封信。

所以我设计了这一切。装作记忆不好，接近你，爱上你。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我无法抗拒命运给予的提示。而且，我是真的爱你，在每一个‘现在’里，全心全意。

医生说我最多只能活两年。我选择了手术，不是因为我以为能活下来，而是因为在我的预见中，这是必须发生的部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有种感觉：我的死亡是某个更大循环的一部分。

如果我的预见没错，此刻你应该已经经历了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有太多问题想问：肿瘤是原因还是结果？是我的大脑在尝试理解无法理解的事情吗？我们的相遇是偶然还是必然？

但我最想问的是：这十年，你过得好吗？

对不起，让你承受这些。对不起，我的自私。对不起，我爱你。

如果时间真的可以循环，我愿意在每一个世界里找到你。

永别了，我的锚点。

林溪”

信纸从我颤抖的手中飘落。

我踉跄着靠在老橡树上，脑海中回放着所有细节：她偶尔流露出的先知般的眼神；那些看似随意却总是应验的话语；手术前夜她说“这一切已经发生过”时认真的表情...

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只有两个字：“快跑！”

紧接着，周围的一切开始扭曲。天空像被打翻的调色盘，色彩混合又分离；人们的动作变得缓慢而诡异，声音拉长成怪异的音符；老橡树的枝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又凋零。

时间在崩溃。

我转身想逃离，但脚下的大地已经开始龟裂。裂缝中不是泥土，而是旋转的星河和破碎的记忆画面：林溪在图书馆接过伞的微笑；她在病床上苍白的脸；我们第一次牵手时她微微颤抖的手指...

然后，世界陷入一片纯白。

“同步率98%，记忆提取完成。”

一个冰冷的电子音响起。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纯白色的房间里，身上连接着各种管线。墙壁是柔和的发光体，没有门窗，只有面前悬浮着一个半透明的显示屏。

“欢迎回来，第174号时间锚点维护员。”电子音继续说道，“第37次循环记录已完成。请上传本次观察报告。”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不是陈默的记忆，而是我真实的身份。我是时间管理局的维护员，编号174。林溪不是普通人类，她是一个时间异常体，一个活着的悖论。她的肿瘤是时间紊乱的物理表现，她的“预见”实际上是不同时间线记忆的碎片化重叠。

我的任务是以“陈默”的身份接近她，观察并记录时间紊乱现象，直到她的死亡完成这个循环。每一次循环，我都会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方式接近她，观察时间如何自我修复这个异常。

但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我爱上了她。

不，不是这一次。是每一次。

那些循环中的记忆如破碎的镜子般反射出无数个“陈默”和“林溪”：在某个循环里，我是她的主治医生；在另一个循环里，我是她的大学老师；还有一次，我只是图书馆的管理员...

每一次，她都会以不同的方式“预见”未来；每一次，她都会在某个时刻意识到循环的存在；每一次，她都会在临终前留下某种信息，试图打破这个循环。

而每一次，我都会爱上她。

“第174号维护员，请立即上传报告。”电子音的催促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看着悬浮屏上林溪那封信的扫描件，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她写给陈默的信。这是她写给我的信。给每一个循环中的我。她知道我会读这封信，在这里，此时此刻。

“时间异常体174-林溪已确认在第37次循环中死亡。”我机械地报告，声音干涩，“时间线稳定，未产生重大悖论。”

但我心中有个声音在呐喊：这不是全部真相。

显示屏上出现了新的信息：“第38次循环准备中。是否清除第37次循环的情感记忆，以保持观察客观性？”

清除记忆，意味着忘记林溪，忘记那些雨中的图书馆、操场的星空、病床前的承诺。忘记每一次循环中，她都以不同的方式爱我，又以相同的方式死去。

也意味着，我将再次成为不知情的观察者，进入下一个循环，看着她再次走向注定的死亡。

这是管理局的标准程序。情感会影响判断，记忆会累积成负担。

我的手指悬在确认键上方。

然后我看到了显示屏角落一行几乎透明的小字，那是林溪的笔迹——怎么可能？但她确实做到了，在无数循环中，她找到了入侵系统的方法：

“如果你读到这里，请记住：爱不是悖论，是唯一的常数。找到我，在时间之外。”

时间之外。

我忽然意识到，也许林溪的死亡从来不是循环的终点，而是循环的必需部分。也许她的肿瘤不是时间紊乱的结果，而是原因——是她的大脑在尝试理解和整合来自不同时间线的记忆。也许她不是异常体，而是进化体。

而我的任务，从来不是观察她如何死亡，而是观察她如何一次次尝试活下去。

“第174号维护员，请立即选择。”电子音的催促变得更加急促。

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选择。

不是确认，也不是否认。

我切断了所有连接线，走到白色房间的墙壁前。墙壁看似光滑无痕，但我知道，在无数次循环的观察中，林溪已经向我展示了它的秘密——不是通过言语，而是通过她留下的那些看似随意的涂鸦、笔记和便签，那些在每一个循环中都出现的小小标记，组成了这个系统的漏洞地图。

我的手按在特定的位置，输入了一串数字：174，我们的编号。

墙壁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旋转的星河和交错的时间线。这里是管理局的核心，也是所有循环的起点。

在这里，我看到了真相：林溪还“活着”，以某种形式。她的意识散落在不同的时间线中，每一个循环都是她尝试重新整合自己的过程。而我的任务，表面上是观察时间异常，实际上是帮助她完成这个过程。

但管理局害怕这种进化，害怕无法控制的时间体。所以他们设置了循环，确保她永远无法完成整合，永远在死亡中重置。

除非有人打破循环。

我从怀中取出那个已经有些锈蚀的金属筒——真正的时空胶囊，不是循环中的复制品。在每个循环开始前，我都会偷偷藏起它，里面是所有循环的记忆碎片。

打开它，无数光点涌出，汇聚成林溪的形象。

“你终于来了。”她微笑着，身影透明而闪烁，“我等你很久了，在所有的时间里。”

“这次我不会再忘记。”我说。

“我知道。”她伸出手，尽管我们之间隔着无形的屏障，“但这一次，我们要一起逃出去。逃到时间之外，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没有循环的地方。”她的眼中闪烁着光芒，“一个我们可以真正第一次相遇，也是最后一次告别的地方。”

我握住了她的手，尽管只是光影的幻觉。

警报声响彻整个空间，时间管理局的特工从四面八方涌来。但太迟了。

林溪的光影与我的意识开始融合，我们正在变成管理局无法理解的存在——一个时间常数，一个永恒的悖论，一个存在于所有时间点又不在任何时间点的存在。

在最后一刻，我看见了那个地方：一个普通的大学校园，正值雨季，一个女孩忘记带伞跑进图书馆的门厅，一个男孩递上了自己的备用伞。

但这一次，故事不会重复。这一次，会有不同的结局。

因为爱不是循环中的变量，而是打破循环的常数。

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瞬，林溪的声音在我心中响起，清晰而坚定：

“这一次，我们会自由。”

然后，时间之外，有雨落下。

遗忘于时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