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哪吒自凌霄殿归来,已是星斗阑珊。
他未曾驾风火轮,只一人踏着南天门外的云海缓步而行。锦袍上的金花黯了颜色,绣带垂落,不复往日飞舞彩焰的张扬。
周身萦绕的莲香,此刻闻来,竟带着一丝凌霄殿中万年不散的冷檀余韵,沉甸甸地压人。
玉帝那看似温蔼,实则不容置喙的旨意,犹在耳畔回响。“……取经功果,关乎三界气运,不容有失。尔乃三坛海会大神,执掌天兵,当知轻重。那猴头与尔一般,素有反骨,此行临近灵山,若有半分差池,或生异心……便就地处置,以全天庭威仪。”
“就地处置”四字,说得轻描淡写,其下暗藏的雷霆之威,却足以令寻常仙神胆寒。
哪吒当时只垂着眼,看着自己指尖,仿佛那镶嵌着玛瑙的妆带,比玉帝的敕令更值得端详。他未应声,亦未反驳,这般沉默,在玉帝眼中,大抵便算是领命了。
可他心中翻涌的,何尝是顺从?那是一种被无形枷锁捆缚的厌憎,是对这所谓“天命”赤裸裸的嘲弄。
让他去监视孙悟空?何其可笑。那猴子再反骨,如今头上戴着紧箍,身边跟着唐僧,一路西行,看似皈依,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就地处置”?而他哪吒,竟要成为这“处置”的执行者之一?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冷峭的笑意。乾坤圈在腕间泛着幽冷的银光,混天绫安静地缠绕臂上,如同蛰伏的血色闪电。
它们随他征战杀伐,屠龙降魔,却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感到一种源自“职责”的肮脏。
不知不觉,竟又回到了灵山脚下那座荒废的古寺。此处是他前几日偶然发现,暂作栖身之所,比之天庭安排的驿馆,更多几分清净,亦或少了几分天庭的耳目。
寺门虚掩,他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冗长的叹息。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残破的佛龛与布满尘埃的蒲团照得清晰。然而,就在那廊下,月光最盛之处,却有一抹素白的身影,正俯身拾掇着什么。
是苏轻媚。
她似乎刚沐浴过,墨黑的长发未完全绾起,几缕湿发黏在雪白的颈侧,更添几分慵懒。她正将一些不知从何处采来的野菊,插入一个半旧的陶罐中。
那野菊不过是山间寻常之物,花瓣细碎,颜色也是淡淡的紫白,经她素手摆弄,竟也生出几分楚楚风致。
听见门响,她抬起头来,眼若含露桃花,在清冷月色下,湛蓝的猫瞳里漾着微光。
“回来了?”她语气寻常,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此,“天庭的琼浆玉液,想是比不上我这山野粗茶。”
哪吒这才看见,她身侧的石阶上,竟真的置着一套粗陶茶具,壶口正氤氲着淡淡的白气,一股清冽的草木香气弥散开来,将他带回身的冷檀气冲淡了不少。
他心头那根紧绷的弦,莫名松了一分,但面上仍是那副桀骜冷淡的样子,走过去,撩起衣袍坐在她对面的石阶上。“你怎在此?”
“这寺荒废久了,我瞧着月色好,便来坐坐。”
苏轻媚将插好花的陶罐放在一旁,执起茶壶,斟了一杯递给他。指尖与杯壁轻触,那素白的颜色,几乎要与粗陶融为一体。
“倒是你,从九重天上下来,带着一身的不痛快,扰了此地的清净。”
哪吒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陶器粗粝的温热。他未饮,只抬眸看她。
她今日未簪那些花花草草,素净着一张脸,却比往日更显尽态极妍,那种清纯与妖冶并存的特质,在月光下被放大到极致。
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虚饰,直抵人心最隐秘的角落。
“你看得出我不痛快?”他声音有些沙哑。
苏轻媚浅浅一笑,自己也捧起一杯茶,低头轻啜一口,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我虽修为低微,感知情绪的本事却还有些。你身上的莲香,平日里是清冽的,带着杀伐气。今日却沉郁滞涩,像是……被什么东西污了。”
“污了……”哪吒重复着这两个字,蓦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是啊,确是污了。”
他终是仰头,将杯中微烫的茶水一饮而尽。茶味清苦,回味却带着甘甜,冲刷着喉间那股来自凌霄殿的浊气。
他放下茶杯,目光投向院中那棵枯了一半的古柏,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苏轻媚,你说……这天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苏轻媚微微偏头,似在思索,猫瞳在月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彩。“天命?于我而言,它便如这山间的风,谷中的溪,存在,却并非不可违逆。风过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万物随性而生,循理而动,强求来的‘命’,未必是真正的‘命’。”
她话语轻柔,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哪吒心中那扇封闭已久的门。
“随性而生……”他喃喃道,眼底掠过一丝迷茫与痛楚,“那我呢?我算是何物?非人非神,莲花塑身,看似不死不灭,却连‘来处’都模糊不清。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呵,还清了血肉,却还不清那所谓的‘因果’,挣得了自由身,却挣不脱这‘神位’的束缚。如今,还要我去做那监视同道、维护‘天命’的刽子手!”
他越说越快,情绪如积压的火山,终于寻到了一条裂缝。
那双惯常掣电的眼瞳,此刻燃着灼人的火焰,却并非针对任何具象的敌人,而是对着这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天命”,以及在这天命下,那个始终找不到自身位置的、孤独的魂灵。
“他们要我忠,要我勇,要我遵循法度,可我生来便是反骨!东海屠龙是错吗?剔骨割肉是错吗?若这都是错,为何又予我这般神通,予我这不死之身?若这是对,为何我心中空落落一片,如无根之萍,随波逐流,连自己究竟为何而战,为何而存,都想不明白!”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剖开自己的内心,将那“无根”的惑与痛,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不再是那个暴戾桀骜的天庭杀神,也不是那个别扭赌气的“小弟弟”,而是一个困在自身存在谜题中几千载,遍体鳞伤却始终找不到答案的孤独者。
苏轻媚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出言安慰。她只是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包容,仿佛在说,我听着,我懂得。
直到他话音落下,胸膛微微起伏,空气中只余莲香与茶香交织,还有他那份无处安放的孤绝。苏轻媚才放下茶杯,轻轻起身,走到他面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鬓间一颗微微松动的珍珠。那动作自然至极,带着猫儿般的随意与亲昵,不含丝毫狎昵,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安抚的力量。
“哪吒,”她唤他的名,声音柔缓,“你问我天命是什么,我答不出。但我知道,你不是萍。”
她的指尖顺着他的鬓角,虚虚点向他的心口。“你的根,不在陈塘关,不在乾元山,也不在这天庭。它在这里。”
“在你每一次出枪时的决绝里,在你护住想护之人时的炽热里,在你此刻因不愿违背本心而痛苦挣扎的清醒里。”
她的猫瞳深邃,如同映照着星海的古井,“存在的意义,从来不是别人赐予的,也不是某个身份能够定义的。它在于你如何感知这世间,如何选择你的路,如何……去爱,去恨,去成为你自己。”
“便是那莲花,也是出于淤泥而不染,亭亭净植,它的根,扎在谁也看不见的深处,却支撑着它在天地间,卓然独立。”
她的话语,如同温润的泉水,一点点浸润他那干涸皲裂的心田。
那些横冲直撞的愤怒、不甘与迷茫,似乎在这泉水的安抚下,渐渐沉淀下来。
他怔怔地望着她,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望着她眼中那纯粹的、洞悉一切的光芒。
她不过是一只修炼不足二百年的猫妖,却有着连他都为之震撼的通透与灵性。
就在这时,古寺残破的大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
月光将来人的身影拉得极长,那熟悉的、顶天立地的轮廓,那手中托着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七宝玲珑塔,如同一个永恒的梦魇,瞬间将哪吒从方才那片刻的宁静与脆弱中,狠狠拽回现实。
李靖站在门口,面色沉肃,目光如电,先是在哪吒脸上一扫,随即落在他身旁,手指尚虚虚点在他胸前的苏轻媚身上,眉头骤然锁紧。
“逆子!”李靖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在这寂静的古寺中轰然炸响,“尔身为天庭元帅,不恪尽职守,竟与妖孽在此私会,成何体统!”
几乎是条件反射,在哪吒自己都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苏轻媚已向前踏出半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他与李靖之间。
她收回手,姿态依旧慵懒,甚至唇角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然而那湛蓝的猫瞳中,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冽与坚定。
“李天王,”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人的耳中,“他不愿做的事,谁也不能逼他。”
此言一出,四周俱寂。
李靖托塔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显然怒极。
而哪吒,站在苏轻媚身后,看着她并不宽阔,却异常挺直的背影,感受着那将他与来自父权的威压隔开的、微不足道却又重若千钧的守护,心中那片空落了千年的荒芜之地,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酸涩,胀痛,却又……滋生出一丝陌生的暖意。
原来,被人如此毫不犹豫地庇护,是这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