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后的第三日,天总算透出点淡蓝,院里的积雪被扫出两条干净的小径,踩上去咯吱作响。南恒早早起了床,没等陈大娘和厉儿醒,就拿起扫帚,把院角残留的雪沫子细细扫了个干净——这几日,他总想着多做点什么,仿佛只有手上忙着,心里那份空落落的茫然才会淡一点。
“南恒哥哥,你又抢我活儿干!”厉儿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他趿着鞋跑出来,身上还裹着件厚棉袄,“娘说让你好好养身子,你怎么总闲不住?”
南恒停下扫帚,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比刚来时亮了些,轻声说:“没事,活动活动舒服。”
陈大娘端着一摞碗筷跟出来,见此情景,脸上漾起温和的笑:“这孩子,倒是个勤快的。厉儿,别嚷嚷,让你南恒哥哥练着手也好。”她把碗筷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又道,“今日天好,吃完饭,你俩去后山拾点干柴吧,雪化了路好走些,也囤点柴过冬。”
陈大娘话音刚落,厉儿就撂下筷子,眼睛亮得像雪后初晴的太阳:“好嘞娘!我正想带南恒哥哥去后山转转呢,那儿的松柴最耐烧,雪一压,干得透透的!”
南恒放下碗,指尖在桌沿轻轻蹭了蹭,抬头看向陈大娘,声音虽轻却透着认真:“我也去,能帮上忙。”
陈大娘笑着点点头,又叮嘱道:“路上仔细点,雪化了路滑,别往陡坡去,拾够了就回来,别贪多。”
两人匆匆扒完饭,厉儿抄起墙角的柴刀和绳索,南恒也主动拿起另一把捆柴用的竹绳,跟着厉儿出了门。院外的雪被阳光晒得微微发融,踩上去咯吱声里带了点湿润的软意,空气清冽,吸进肺里竟让人精神一振。
厉儿在前头带路,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鹿,时不时回头喊:“南恒哥哥,快跟上!后山不远,穿过这片松树林就到了——你看,那棵最高的就是南松,跟你名字里的‘南’字多配!”
南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雪地里立着几棵挺拔的松树,枝桠上挂着积雪,却依旧透着苍劲的绿意。他默默记着路,脚下的雪路虽滑,走得却稳,不像厉儿那样蹦蹦跳跳,倒像扎根在雪地里的树,一步一步,透着股沉稳劲儿。
不多时便到了后山,林子里积着一层薄雪,底下藏着不少被风吹落的干松枝、枯木柴。厉儿抡起柴刀,几下就劈断一根细枯木,得意地朝南恒扬了扬:“看,这样的柴最好烧,火旺还不冒烟!南恒哥哥,你捡松枝,我来劈粗点的,咱们快点拾,争取扛一捆回去!”
南恒应了声,弯腰去捡雪地里的干松枝。松枝带着松脂的清香,入手干燥,他一根一根地拾着,动作不算快,却拾得干净,没有半点湿柴。阳光透过树隙洒下来,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的发梢、肩头,竟让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多了点暖意。
厉儿劈柴的“砰砰”声,南恒捡柴的“沙沙”声,伴着林子里偶尔传来的鸟鸣,在这雪后的山林里,织成了一段安安稳稳的调子。南恒捡着柴,心里那份空落落的茫然似乎淡了些,手上有活计,耳边有动静,这是他失忆后,第一次觉得日子有了点实实在在的滋味。
他正弯腰去够一根压在雪下的粗松枝,指尖刚碰到冰凉的木皮,脚下忽然一滑——雪化后的松土混着残雪,比别处更滑几分。南恒身子一倾,下意识伸手去抓身边的树干,却只抓到一把挂着雪的松针,整个人重重摔在雪地里,怀里的干柴散了一地。
“南恒哥哥!”厉儿听见声响,急忙扔下柴刀跑过来,蹲在他身边扶他,“没事吧?摔着哪儿了?”
南恒慢慢撑着雪地坐起来,掌心被松枝划了道细细的口子,渗出血珠,混着雪水,凉得刺骨。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闷:“没事。”说着就要去捡散落的柴。
厉儿一把按住他的手,眉头皱起来:“都流血了还说没事!娘说过,被松枝划伤要先擦干净,不然会疼好几天。”他说着,解下脖子上的粗布围巾,小心翼翼地裹住南恒的掌心,“先包上,别沾雪了。”
南恒看着缠在掌心的围巾,粗布带着厉儿身上的暖意,心里忽然窜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他张了张嘴,想说谢谢,话到嘴边却又卡住,只愣愣地看着厉儿。
厉儿倒没察觉他的异样,已经弯腰帮着捡散柴,嘴里还念叨:“这片坡就是这点不好,雪化了就滑。我娘说,拾柴也得看路,不能光盯着柴禾——南恒哥哥,你往后走慢点儿,跟着我踩的脚印走,就不滑了。
南恒点点头,也跟着弯腰捡柴。这一次,他学着厉儿的样子,踩着对方留下的厚实脚印,一步一步走得稳当。两人把散柴归拢到一起,用竹绳捆成一捆,不算粗,却也沉甸甸的,足够家里烧上两天。
厉儿试着扛了扛,晃了晃,又递给南恒:“南恒哥哥,你试试?娘说,男人就得能扛活,这点柴不算啥。”
南恒接过柴捆,压在肩头,不算重,却透着实实在在的分量。他直起身,看向山下——隐约能看见陈大娘家的屋顶,冒着淡淡的炊烟。阳光正好,雪光映着暖意,肩头有柴禾的重量,掌心有围巾的温度,南恒忽然觉得,这白茫茫的天地间,好像有了一点能抓得住的东西。
“走吧,南恒哥哥,咱回家!”厉儿在前头带路,脚步依旧轻快。
南恒“嗯”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踩着雪印,一步步朝山下走去。柴捆在肩头轻轻晃着,松脂的清香漫在鼻尖,这趟后山拾柴,捡的是过冬的柴,也好像捡回了一点落在雪地里的,生活的暖意。
日头刚过晌午,两人已经捆好了两大捆松柴,兜里的野菌也装得鼓鼓囊囊。厉儿拍了拍手上的灰,笑着说:“南恒哥哥,咱今日收成不赖,这就回家,让娘给咱炖菌子吃!”
南恒点点头,正准备扛起柴捆,忽然听见林子里传来两声低沉的嗥叫,一长一短,带着兽类特有的冷冽。两人脸色骤变,厉儿攥紧柴刀的手微微发抖,声音发颤:“是……是狼!还不止一匹!”
话音未落,两道灰影就从斜前方的树后窜了出来,一前一后站定,正是两匹瘦骨嶙峋的野狼。它们毛色杂乱,绿幽幽的眼睛死死盯着两人,嘴角淌着涎水,喉咙里滚着威胁的低吼——雪后觅食艰难,两人和身边的柴捆、野菌,成了它们眼中的猎物。
“哥……哥,怎么办?”厉儿吓得浑身发僵,死死躲在南恒身后,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南恒心脏像擂鼓般狂跳,却强迫自己冷静——两匹狼,要是一起跑,速度慢的厉儿肯定会被追上。他猛地推开厉儿,压低声音嘶吼:“厉儿!快跑!回村找陈大娘!快!”
没等厉儿反应,南恒抓起地上一根手臂粗的干松枝,狠狠往旁边的树干上砸去,“砰”的一声闷响,惊得两匹狼顿了顿。趁着这空隙,他朝着与家相反的深山方向猛冲,一边跑一边挥舞松枝拍打灌木丛,故意弄出巨大的声响,把狼的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
“嗷呜——”领头的野狼率先反应过来,带着另一匹狼调转方向,一前一后追着南恒扑去,爪子踩在积雪融化的泥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离他越来越近。
“哥!”厉儿哭喊着回头望了一眼,见两匹狼全追着南恒去了,咬着牙转身就往山下狂奔,脚下的石子硌得脚生疼,树枝刮破了脸,他却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回家,叫娘来救南恒哥哥!
南恒拼命往前跑,耳边是狼的嗥叫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后背都能感受到狼鼻里喷出的腥风。他不敢回头,只凭着本能在树林里穿梭,忽然脚下一滑——那是个被积雪和枯枝严严实实盖住的土坑,不知是老猎人留下的陷阱,还是山体塌陷形成的坑洞。
“啊!”南恒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重,重重摔在坑底,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眼前一黑,松枝也脱手飞了出去。坑有两人多高,壁上湿滑,两匹狼追到坑边,围着坑沿转了两圈,对着坑底发出几声凶狠的嗥叫,却没法跳下来,僵持片刻后,才不甘地扭头钻进了密林深处。
南恒微微睁开眼睛,眼皮重得像坠了铅,身上的疼痛不是刺骨,是漫山遍野般的钝痛,从骨头缝里往外渗,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肌肉发僵。天是黑的,浓得化不开的黑,只有坑口漏下一丝极淡的天光,勉强能看清自己躺在冰冷的泥地上。他不知道睡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是一整夜,喉咙干得冒烟,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
他咬着牙,用胳膊撑着地面慢慢坐起来,后背撞到身后的土壁,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借着那点微光打量四周——这哪里是个土坑,坑壁垂直往下延伸,到了底部竟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宽敞的空间,比陈大娘家的院子还要大上几分,原来竟是个天然的山洞。
洞里头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南恒扶着洞壁,一步一挪地站起来,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每走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忍不住往山洞深处走去。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到后来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着触觉摸索着洞壁前壁。
走了约莫十几步,指尖忽然触到一片冰凉光滑的东西,不是泥土的粗糙,倒像是石头。他停下脚步,伸手细细摩挲,那石头顺着洞壁铺展开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腥气,又像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潮腐味。
他摸索着继续往里,脚下的地面渐渐平坦起来,疼痛似乎也因为注意力的转移而减轻了几分。忽然,他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山洞里显得格外清晰。南恒心里一紧,蹲下身,伸手去摸——是个硬邦邦的物件,带着金属的凉意,入手沉甸甸的,竟是一把刀。
他把刀攥在手里,借着洞口漏下的微光仔细打量。刀身确实老旧,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却掩不住精致的纹路——刀鞘是不知名的木头所制,上面刻着细密的缠枝纹,虽有裂痕,却能看出当年雕刻的用心;刀柄缠着几圈磨损的皮绳,末端坠着一个小小的铜环,铜环上也雕着极简的云纹,哪怕历经岁月,依旧能感受到那份藏在老旧里的精巧。南恒试着将刀拔出一点,寒光一闪,竟还透着锋利。
攥着这把又老又精致的刀,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开来,莫名让他多了点底气。山洞深处似乎还有更大的空间,隐约能感觉到空气流动的气息,不像洞口那般滞闷。南恒咬了咬牙,握紧刀柄,借着那点若有若无的气流指引,一步步朝着山洞更深处走去,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却知道不能停在原地等死。
南恒攥着那把老旧却精致的刀,借着刀身偶尔反射的微光,一步步往山洞深处走。洞道渐渐收窄,又忽然开阔,等他适应了里面的昏暗,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前方不远处,竟有一具骷髅盘膝而坐,姿态端正,双手自然搭在膝头,一头又白又长的发丝垂落肩头,搭在背上,虽历经不知多少岁月,却没有半点散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肃穆。
他心头巨震,正想再走近些细看,掌心的刀忽然微微发烫,紧接着,一道极淡的光晕从刀身蔓延开来,柔和却不容抗拒。南恒只觉得眼前一花,周遭的山洞、骷髅瞬间消失不见,自己竟置身于一片茫茫云海之中。四方全是翻涌的白云,脚下空无一物,却稳稳当当能站住身子,仿佛脚下踩着无形的地面。
这诡异的景象让他心头发紧,攥紧刀柄的手沁出冷汗,正想弄清这是何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喂,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