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菇再也没有去过墓土的使团驻地。
他不再派人送信,也不再于深夜徒劳地冲撞那道冰冷的结界。
议事厅里,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默。他会听取所有人的报告,然后用最简练的语言下达指令,精准,高效,不带一丝一毫的个人情绪。
当卡卡再次在会议上提出尖锐的、近乎挑衅的质询时,平菇甚至没有抬眼看他。
他只是平静地翻过一页卷宗,声音平淡无波:“监察使的意见,我会让相关部门评估。下一项。”
他不再叫他“卡卡”,也不再有任何情绪波动。他看他的眼神,和看大殿里任何一根柱子,没有任何区别。
那种彻底的、无视的疏离,比之前任何一次争吵都让卡卡感到心慌。
他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所有的尖刺都失去了目标,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无处着力的烦躁。
他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蓝色的身影,可对方的目光却总能完美地避开他,仿佛他是一团透明的空气。
这种感觉糟透了。
比被他怒斥,比看到他痛苦,还要糟糕。
龙骨对此很满意。他认为这是契约的力量,是卡卡正在从精神上“戒断”平菇。
他开始带着卡卡在霞谷各处巡视,姿态亲密,像是在宣告自己的胜利。
“你看,没有你,他过得很好。”龙骨在他耳边轻声说,“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不会被任何感情绊住手脚。他放弃你了,卡卡。”
卡卡沉默地听着,手指却在袖中悄然收紧。
他放弃我了?
那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空?
龙骨的一些部下,显然没有他那么好的耐心。
“首领太心软了!”一名戴着骸骨面具的激进分子在密谈中低吼,“那个平菇不死,监察使大人就永远不可能真正属于我们墓土!”
“没错!只要平菇还在,他就是霞谷名正言顺的统治者。我们必须制造一场意外,让他彻底消失!”
“到那时,霞谷大乱,监察使大人无依无靠,除了首领,他还能指望谁?”
一个针对平菇的暗杀计划,在龙骨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成形。
他们选择在平菇结束巡视,返回神殿的必经之路上动手。那是一条狭窄的、两侧是高耸冰壁的走廊,不利于闪避。
那天,平菇刚刚结束了对冰湖区域的勘察,正独自一人走在回廊里。他遣散了侍卫,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不知道,死亡的阴影正在身后悄然逼近。
而更远处的阴影里,还站着另一个人。
是卡卡。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来。他只是在看到平菇独自离开时,身体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来,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
他看着平菇孤单的背影,那件蓝色的斗篷在清冷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萧瑟。一种陌生的酸楚,堵住了他的喉咙。
就在这时,两道黑影从冰壁的缝隙中暴起,手中的利刃闪烁着淬毒的幽光,无声无息地刺向平菇的后心!
“冕下!”
卡卡甚至来不及思考,惊呼声已经脱口而出。
平菇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了那两把致命的短刀,也看到了不远处阴影里,那张写满了惊骇的、他日思夜想的脸。
他想闪避,但距离太近,角度太刁钻。
完了。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一道黑色的身影,以一种超越了视觉极限的速度,从侧面狠狠撞了过来。
是卡卡。
他的身体,先于他的意识,做出了最原始、最本能的反应。
他甚至没有思考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只是不能。
不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刀,刺进那个人的身体里。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得令人作呕。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
卡卡挡在了平菇的身前,一把淬毒的短刀,深深地没入了他的后背。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从自己胸前透出的、闪着寒光的刀尖。
好痛……
剧烈的疼痛像海啸般席卷了他全身的神经。
他缓缓抬起头,越过那两个同样被这变故惊呆的刺客,看向了自己舍命保护的人。
他看到了平菇。
那张总是维持着统治者威严的、冰冷的、甚至是死寂的脸上,所有的面具,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尽数崩塌、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不加任何掩饰的惊恐与绝望。
那双眼睛瞪得极大,血丝瞬间布满了整个眼眶,里面映出的,只有他倒下的身影。
那不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监察使”。
那是在看一个……即将从自己生命中被第二次剥夺的,全世界。
“不……不……卡卡——!”
平菇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他疯了一样地冲过来,想要抱住他下坠的身体。
在剧烈到极致的疼痛中,在平菇那张扭曲绝望的脸上,卡卡脑中那道被龙骨下了无数禁制的闸门,轰然碎裂。
坠入深渊时,刺骨的风。
黑暗中,龙骨低沉的蛊惑:“他不要你了,他为了王位,巴不得你消失……”
图书馆里,温暖的阳光,和平菇那句带笑的无奈:“你啊,真是个小笨蛋。”
赛道上,他摔倒时,平菇伸过来的手:“起来,再试一次,哥哥相信你。”
还有……暴风眼入口,他自己吼出的那句气话:“如果你消失就好了!”
那句话之后,平菇脸上瞬间褪去的血色,和那双写满了受伤与悔恨的眼睛。
所有的一切。
被篡改的,被遗忘的,被封印的……
坠落前,与坠落后的所有记忆,像决堤的潮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彻底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