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十一月,秋意已深,窗外梧桐叶落了大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的天空。
装修考究却处处透着军人简练风骨的林家客厅里,气氛比窗外的秋风更萧瑟几分。
“我再说一遍,我、不、同、意!”
大哥林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常年发号施令形成的绝对威严,字字砸在地板上,仿佛能激起回响。
他的肩章在室内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一如他此刻紧绷的脸部线条。
他坐在主位沙发上,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对面那个身影。
那是他的小弟,林稚。
少年刚过完十八岁生日不久,穿着合身的米白色羊绒衫,身姿其实已有了青年的挺拔。
他长了一张极其精致的脸,眉眼如画,唇红齿白,那份过分的漂亮让他看起来带着一种易碎感。
此刻,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盛满了与他外貌不甚相符的执拗。
“大哥,二哥,冬季征兵的报名表,我已经填好了。”林稚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语气却异常坚定,“也已经提交了。”
“提交?林幼幼!你真是胡闹!”二哥林想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比林锋年轻几岁,在部队担任指导员,气质更偏斯文,但此刻也急得额角青筋直跳。
“高考结束才几个月?你录取通知书还是热的!大学生活也才刚开始,你却想着去当兵?你知道基层步兵意味着什么吗?那是高强度的训练,是摸爬滚打!你这身体怎么受得了?”
林稚忍不住反驳:“我身体怎么了?我每年体检都达标,体育测试也能过!早就不像小时候那样了!而且,军训我也挺下来了。”
他语气坚定,就是因为挺过了军训,他才决定入伍的。
“达标?过?”林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是,你是现在看着没事!可你忘了你小时候医院当成家的日子了?我们没忘!爸妈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万一……万一到了部队,条件艰苦,把你那些老毛病勾起来怎么办?”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后怕。
“二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林稚又气又无奈。
家人,尤其是两个哥哥,对他“体弱”的印象根深蒂固,仿佛他还是那个换季必定感冒发烧,需要精心汤水养着、小心翼翼护着的瓷娃娃。
他下意识想凑到大哥身边去理论,这是他从小的习惯。
但林锋抬手制止了他。
“幼幼,别任性。”林锋的声音压抑着紧绷的情绪,“你想了解部队,方式多的是。等你大学毕业,或者现在就去参观,大哥二哥都可以带你进去。但放弃入学,去当最基层的兵,不行!那不是你去的地方。”
“那不一样!”林稚的声音带上了急切,“穿着便装进去参观,和作为一个真正的士兵在那里生活、训练,完全不一样!我不想永远当被你们保护在身后的人,我想走一走你们走过的路。”
他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念,让父亲母亲义无反顾,也让两位哥哥甘之如饴。
“走我们走过的路?”林想语气加重,“幼幼,你走不了!新兵连三个月,冬天又冷又干,训练强度你根本无法想象!五公里越野、四百米障碍、战术匍匐……那是实打实的体力消耗!不是你画幅画、弹首曲子,感觉累了就能停下休息的!”
“我可以练!我能坚持!”林稚执拗地反驳,他看向林峰,眼神带着恳求,“大哥,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我真的不是一时冲动。让我试试,行吗?”
林锋也看着弟弟。
平心而论,幼幼现在的身体状况确实与常人无异,甚至因为长期练习太极,身形比一般同龄人还要协调挺拔些。
但那份源自过去的恐惧和爱护,像一层厚厚的茧,牢牢裹住了他们的判断。
他们为他规划的未来,是远离一切风雨和潜在风险的康庄大道。
是笔杆和艺术组成的世界,而不是泥泞、汗水和高强度的体能消耗。
“幼幼,”林锋放缓语气,试图做最后的努力,“我和你二哥,还有爸妈,我们选择这条路,就是为了让你这样的孩子,可以不用选择这条路。可以平安顺遂地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稚情感的闸门。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眼圈迅速泛红。
明明强忍着,声音却带上了清晰的颤音:“可是,家是大家的家,国是大家的国。凭什么永远只能是你们保护我?”
他抬起眼,目光依次扫过两位兄长,那眼神里有委屈,有不甘,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爸爸保护了,妈妈保护了,大哥保护了,二哥也保护了。现在,我也成年了。我不需要永远被保护在你们身后。我也想去亲眼看看,亲身感受,你们拼命守护的到底是什么。我不是去玩,也不是去添乱,我就是想,靠自己也站直一次。”
“哪怕就这一次,哪怕苦,我也认。就给我一个机会,不行吗?”
少年的质问并不响亮,却像重锤敲在林锋和林想的心上。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林锋看着弟弟那张酷似母亲、漂亮得过分的脸上,此刻却浮现出与父亲如出一辙的、不容动摇的坚毅。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那个需要他们全方位庇护的孩子真的长大了。
他不再满足于被安排好的、绝对安全的人生,他生出了自己的翅膀,渴望去经历属于他自己的风雨。
即使在他们看来,那风雨可能过于凛冽。
他重重地靠向沙发背,极度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那一直紧绷的属于“保护者”的姿态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这场源于爱与担忧的争执,在这一刻,胜负的天平已然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