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梅林一中图书馆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将地板切割成一片片明亮的光区。空气中漂浮着旧书与灰尘混合的味道，安昕语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习题册，但她的笔尖却迟迟未动。

她的目光穿过书架的缝隙，定格在阅览室另一端的姜芖身上。

姜芖戴着那副从不离身的耳机，刘海垂下遮住眼睛，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扶手椅里，宛如一只警惕的小猫。桌上摊着一本数学竞赛题库，正是安昕语给她的那本。

“你还真来了。”安昕语轻声说道，缓步走过去。

姜芖抬起眼，摘下一边耳机：“这里安静。”

她的话语简洁明了，但安昕语明白这其中的深意——姜芖正试图融入普通学生的生活轨迹，即使只是表面上的。

“第三页第五题，”姜芖忽然用笔尖敲敲纸面，“辅助线的做法太绕了，有更直接的方法。”

安昕语俯下身子，只见姜芖的手指快速在图形上划过，用极为简练的步骤重新解构了思路。那一瞬间，安昕语心中涌起一种违和感：这个被冠以“学渣”之名的女孩，其思维的锋利程度堪比手术刀。

“你以前……在原来的学校，成绩应该很好吧？”安昕语低声问道。

姜芖的笔尖停住了，许久才开口，声音略显沙哑：“考过年级第一。”

“那为什么——”

“没意思。”姜芖打断她，重新戴上耳机，“学得再好，回家还是要挨打。考第一名和倒数第一名，在我妈眼里没什么差别。”

钟摆滴答作响，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安昕语看着姜芖紧抿的嘴唇，忽然想起初中时的自己——那个拼命考第一名，以为只要足够优秀，霸凌就会停止的傻瓜。

“我初中的时候，”安昕语坐到她对面，声音压得很低，“被堵在厕所里泼过冷水。冬天。”

姜芖抬眼看她。

“她们撕我的作业，在我的桌椅上写脏话。我告诉老师，老师只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告诉我妈，她说‘肯定是你哪里做得不对’。”安昕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习题册的边缘，指节微微泛白，“所以我想，只要我变成最优秀的，变成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她们就会停手。”

“结果呢？”

“结果她们变本加厉。”安昕语扯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因为我‘装’。”

姜芖沉默着，从口袋里摸出两颗水果糖，推了一颗过去。

“后来有一天，隔壁班一个经常被欺负的男生跳楼了，没死成，摔断了脊椎。”安昕语剥开糖纸，却只是看着那颗晶莹的橙色糖果，“学校压下了消息，那几个欺负他的人转学了事。那天晚上，我在巷子里堵住了带头欺负我的那个女生。”

她停住了，图书馆的安静突然变得浓重。

“你打了她？”姜芖问。

“没有。”安昕语摇头，“我站在她面前，忽然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不是害怕，是愤怒，愤怒到说不出话。然后她笑了，说‘看吧，好学生也就这点胆子’。”

“然后呢？”

“然后我捡起了地上的砖头。”安昕语的声音轻如叹息，“我没砸下去，但我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突然明白了：这些人其实很脆弱。她们只敢欺负不敢还手的人。”

姜芖摘下耳机，认真地看向她：“所以你开始打架。”

“所以我开始还手。”安昕语纠正道，“高一开学前那个暑假，我跟着表哥学了半年散打。开学后，有人找茬，我就打回去。一次，两次……渐渐地，没人敢惹我了。再后来，那些被欺负的人开始找我帮忙。”

“你成了保护者。”

“我成了霸凌者。”安昕语苦笑，“用暴力对抗暴力，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只是我给自己找了个‘正义’的借口罢了。”

姜芖沉默了很久，久到安昕语以为话题已经结束。她正准备起身离开，姜芖忽然开口：

“我妈打我的时候，我也想过还手。”

安昕语怔住了。

“她发病的时候，力气很大。有一次把我按在墙上，掐着我的脖子。”姜芖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描述别人的事，“我当时想，如果我用力推她，她可能会摔倒，可能会撞到头，可能会……死。”

空调发出低低的嗡鸣。

“但我没有。”姜芖继续道，“不是因为我不敢，是因为我想起她没发病的时候——她会给我煮面，虽然总是煮糊；会在我发烧的时候整夜不睡，摸着我的额头说‘媛媛不怕’。”

她抬起头，眼眶微红，却没有一滴泪。

“人很复杂，对吧？伤害你的人，也可能是爱你的人。”

安昕语伸出手，轻轻覆在姜芖的手背上。她的手很暖，姜芖的手很凉。

“所以我们才要互相看着，”安昕语说，“免得哪一天，我们也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窗外传来一阵喧哗，是体育课的学生们从操场回来。阳光的角度移动，照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姜芖先抽回了手，重新戴上耳机：“那道题，我还有一种解法。”

话题转得生硬，但安昕语顺从地接了过来：“让我看看。”

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像某种隐秘的语言。她们谁也没再提起刚才的对话，但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隔在两人之间的冰层正在融化。

放学时，天色阴沉了下来，乌云低低压在教学楼上。姜芖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些，她在等安昕语。

“一起走？”安昕语背好书包，语气自然得仿佛她们一直如此。

姜芖点点头。

她们没走正门，而是绕到学校侧面的小巷。这条路更近，但也更暗。两侧的墙壁爬满枯黄的藤蔓，几盏坏掉的路灯在暮色中投下深深的阴影。

“你平时都走这条路？”姜芖问。

“嗯，清净。”安昕语从口袋里摸出那颗鹅卵石，在指尖转动着，“也就是在这条巷子，我第一次帮人出头。一个初二的男生被抢了生活费，蹲在墙角哭。”

“你帮他拿回来了？”

“打了一架。”安昕语笑了笑，“其实没打赢，脸上挨了一下，青了半个月。但钱拿回来了。”

姜芖想象着那个画面：好学生安昕语，顶着挂彩的脸去上课，还要对老师解释“不小心撞到了”。那种违和感让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笑什么？”安昕语侧头看她。

“没什么。”姜芖别过脸，“就是觉得，你比我以为的要……有趣。”

“那你以为我是什么样？”

“完美的假人。”姜芖坦率地说，“成绩好，人缘好，老师喜欢，永远得体，永远正确。”

安昕语沉默了。她们走到巷子深处，光线更暗，只能勉强看清彼此的轮廓。

“如果我能选，”安昕语轻声说，“我也想当那样的假人。”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几个模糊的人影堵住巷口，手中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

安昕语本能地向前半步，把姜芖挡在身后。这细微的动作让姜芖怔了怔——已经很久没人这样护着她了。

“哟，这不是梅中的好学生吗？”为首的是个染黄头发的男生，校服歪歪扭扭地穿着，应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听说你挺能打？”

安昕语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鹅卵石。

“我兄弟上周被你‘教育’了，”黄毛吐掉烟头，“今天是不是该算算账？”

姜芖数了数，对方有五个人。她悄悄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却被安昕语按住了手。

“别报警。”安昕语低声说，“这种事，越报警越麻烦。”

“那怎么办？打？”姜芖挑眉，“五对二，胜算不大。”

“不用你动手。”安昕语上前一步，声音忽然变了——不再温柔，而是带着冷硬的棱角，“王浩，你妈知道你又逃课出来混吗？听说她最近在申请低保，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惹事——”

黄毛的脸色变了：“你他妈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安昕语又向前一步，气势逼人，“你爸去年工伤还没赔下来吧？你在这儿跟我闹，信不信我明天就去街道办，把你这段时间干的‘好事’全都抖出来？”

巷子里一片寂静。另外几个男生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这样的发展。

黄毛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了几下，最终啐了一口：“算你狠。”

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脚步声渐远。安昕语站在原地，背脊绷得笔直，直到那几个人完全消失在巷口，才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

掌心的鹅卵石已硌出了红印。

“你调查他们？”姜芖问。

“只是观察。”安昕语转过身，脸上的冷硬褪去，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打架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你得知道他们的软肋。”

姜芖看着她，似有所悟：“你之前替我小弟还钱那次……也是这么想的？”

安昕语点头：“那个男生，他爸酗酒，他妈跑了，家里就剩一个奶奶。真逼急了，他可能会走极端。”她顿了顿，“你不是真的想要那五千块，你只是生气，气他懦弱，气他把你卷进去。”

“你怎么知道？”

“因为如果是我，我也会生气。”安昕语笑了，那笑容里有些许疲惫，“但我们得选择做什么样的人，对吧？”

巷口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一束车灯扫过，照亮了安昕语的脸。那一刻，姜芖看清了她眼底深藏的倦意——在好学生和“大姐大”之间来回切换的疲惫。

“我送你回家。”姜芖忽然说。

安昕语愣了一下：“不用，我家很近。”

“我送你。”姜芖重复道，语气不容置疑。

她们走出巷子，街上亮起了路灯。梅林一中的学生差不多都走光了，街道显得空旷而安静。

安昕语的家确实不远，是一栋老式居民楼的三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只能靠手机照明。

“就这儿。”安昕语在302门前停下，掏出钥匙，“谢谢你送我。”

姜芖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又停住了：“安昕语。”

“嗯？”

“明天……图书馆还一起学习吗？”

黑暗中，安昕语的眼睛亮了一下：“好。”

姜芖走下楼梯时，听见身后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她站在楼洞口，点开手机看时间，却忽然注意到一条未读短信。

来自一个未存名字的号码，但姜芖认得——是她父亲。

“媛媛，爸爸这周末回国，想见见你。钱还够用吗？”

姜芖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未动。最后，她按熄屏幕，把手机塞回口袋。

夜风很凉，她拉紧了校服外套，朝自己租的房子走去。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孤独的伤痕。

但不知为何，想到明天图书馆的约定，那道影子似乎变得不那么沉重了。

也许，安昕语说得对。

人很复杂，伤害你的人可能也爱你，而你保护的人，可能正悄然成为你的光。

在光与影的边界，她们都是彼此的镜子，映照出那些不愿示人的伤痕，也反射出从未熄灭的希望。

姜芖抬起头，深秋的夜空中有几颗星星，微弱，却坚定地亮着。

她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