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建安城的夜,被千万盏花灯点燃,亮如白昼。朱雀大街上人潮如织,车马喧嚣,笑语欢声汇成一片温暖的海洋,将冬末的最后一丝寒意驱散得干干净净。
温如月坐在温府的马车里,透过半卷的湘妃竹帘,静静地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盛景。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素雅长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几支清冷的寒梅,发间只斜斜簪了一支白玉兰花簪,清丽绝伦,却与周遭的热闹隔着一层淡淡的疏离。
“如月,你看那盏鲤鱼灯,好生别致!”同行的闺中密友,国公府的庶女沈清晏,难得地露出了少女的活泼神情,她指着不远处一盏摇曳摆动的巨大鲤鱼灯,眼中闪着雀跃的光。
温如月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微微一笑:“确是精致。你喜欢,待会儿便让阿芜去为你买下。”
沈清晏闻言,眼中的光芒黯淡了几分,她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了,我只是看看就好。”她深知自己的身份,国公府庶女,怎配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丞相嫡女争奇斗艳。这满街的繁华,终究不属于她。
温如月何尝不知她的心思,正欲开口安慰,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
“小姐,王爷在外面。”车夫恭敬的声音传来。
温如月心中一动,还未等她回应,车帘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张俊雅温润的脸庞映入眼帘,来人一身玄色锦袍,腰间束着龙纹玉带,正是当朝皇帝最宠爱的幼弟,煜王谢衍。
“如月。”谢衍的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他自然地伸出手,“下车吧,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他的动作坦然而亲昵,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温如月亦习以为常,将手搭在他的掌心,稳稳地下了车。自小,谢衍便是如此,总会在她需要时,恰到好处地出现。
“衍哥哥。”她轻声唤道。
沈清晏也跟着下了车,对着谢衍屈膝行礼:“见过煜王殿下。”
谢衍对她温和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温如月身上。他拉着她穿过人群,走向一处相对僻静的河畔。那里没有拥挤的人潮,只有一排排精致的花灯静静地倒映在水中,如梦似幻。
“闭上眼。”谢衍忽然说。
温如月有些疑惑,但还是顺从地合上了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灯火下投下两片浅浅的剪影。
片刻后,谢衍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好了,可以睁开眼了。”
温如月睁开眼,瞬间怔住了。
只见她的面前,悬浮着一盏与众不同的灯。那灯并非常见的花鸟鱼虫之形,而是做成了皎皎明月的模样,灯身洁白如玉,中间的烛火透出柔和清冷的光辉,竟真有几分月宫寒蟾的意境。在这满街喧闹的暖色灯火中,它孤独而高洁地亮着,像极了她的名字。
“这是……明月灯?”温如月喃喃道,眼中满是惊喜。
“嗯,”谢衍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寻了好久才找到的,觉得与你很配。”
“多谢衍哥哥,我很喜欢。”温如月真心实意地道谢,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只当这是兄长对妹妹的疼爱,却未曾看见,谢衍望着她的眼神里,那份深情几乎要满溢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煜王殿下和丞相府的千金吗?这般花前月下,倒是让旁人无路可走了。”
温如月和谢衍同时回头,只见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公子摇着折扇,吊儿郎当地站在不远处。他面如冠玉,眼角带着一丝天然的桃花,正是镇国侯府的小世子,顾云辞。
而在他身前,站着一位身着淡青色衣裙的女子,正是沈清晏。看样子,是顾云辞冒冒失失地撞到了她。
“顾世子。”温如月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谢衍则皱了皱眉,对顾云辞的轻浮颇有微词。
顾云辞却仿佛没看见谢衍的表情,他的目光全在沈清晏身上。刚才他只顾着看天上的烟花,没注意撞到了人,本想随意说句抱歉,可当他看清对方的脸时,却愣住了。
那女子容貌极美,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尤其那双眼睛,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而坚韧。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转身要走,仿佛他只是路边的一块石头。
“哎,姑娘留步!”顾云辞第一次在女子面前失了方寸,连忙上前一步拦住她,“是在下冒犯了,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沈清晏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他:“不必。”说罢,绕开他,径直回到了温如月身边。
顾云辞碰了一鼻子灰,却不恼,反而觉得更有趣了。他摇着扇子,跟了上去,嘴里还念叨着:“有意思,真有意思。”
谢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对温如月说:“人太多了,我送你们回去。”
温如月点点头,接过那盏明月灯,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回去的路上,顾云辞一改常态,没有再吵闹,只是时不时地用目光瞟向沉默不语的沈清晏,眼中充满了探究与兴味。
温如月抱着那盏明月灯,心中是满满的欢喜。她觉得,这是她过得最开心的一个上元节。她身边的谢衍依旧是那个温润如玉的衍哥哥,而沈清晏似乎也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或许能让她不再那么孤单。
她不知道,今夜的相遇,对四人而言,都只是命运长卷中,刚刚展开的一角。
而那盏被她视若珍宝的明月灯,那份她心安理得接受的礼物,在谢衍心中,早已不是一份简单的礼物,而是他压抑了十年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暗恋,在这漫天灯火下,唯一一次笨拙而卑微的靠近。
夜色渐深,马车缓缓驶向相府。温如月透过车窗,看着身边沉默不语的谢衍,他正凝视着窗外,侧脸的轮廓在灯火忽明忽暗,深邃得让她有些看不懂。她心中忽然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但快得让她抓不住。
回到府中,温如月将那盏明月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案头。烛火摇曳,映着她满足的笑颜。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今夜,她的父亲,当朝丞相,已在书房中,与她的母亲,定下了她与新科状元郎的婚事。那张即将改变一切的婚书,已在紫禁城中,悄然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