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长安城不夜。
天幕尚未完全沉入墨色，一轮皎月已悬于天际，清辉与人间灯火交相辉映，将这座千古帝都染成了一幅流光溢彩的画卷。朱雀长街，十里通明，千万盏花灯如星河倒悬，从街头铺至巷尾，光华璀璨，亮如白昼。空气中浮动着糖画的甜香、烤栗子的焦香与仕女们身上清雅的香囊气息，混杂成独属于元夜的、令人沉醉的繁华。
在这片喧嚣与璀璨的海洋里，一道身影却显得格外清冷，仿佛是误入仙境的凡人，周身自带一层疏离的结界，将周遭的热闹隔绝在外。
沈宁一袭月白素裙，外罩一件青色织锦斗篷，斗篷的边缘用银线密密地绣着卷云纹，在灯火下泛着低调而华贵的光。她未施粉黛，一张脸庞清丽绝伦，却因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而显得有些淡漠。那是一双看惯了兵法舆图、听惯了金戈铁马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扫过街上琳琅满目的花灯，却不是为了赏玩。
她是在寻一盏灯。
一盏早已失传于世的“走马燎原灯”。
此事说来话长。她的父亲，镇国公沈巍，一生戎马，威震四方，却有个鲜为人知的文人雅趣——收集奇巧花灯。其中，最让他念念不忘的，便是这“走马燎原”。据父亲醉酒后所言，此灯乃前朝巧匠所制，灯壁之上并非寻常仕女花鸟，而是以特殊颜料绘制的山川舆图与军阵沙盘。内里机巧一开，烛火的热气驱动轮轴，灯壁上便会呈现出千军万马奔腾厮杀的壮阔景象，光影交错，气势磅礴，故而得名“燎原”。
父亲寻觅半生而不得，成了他心中一大憾事。沈宁自小便将此事记在心上。三年前，她偶然从一本残破的《京华杂记》中看到记载，称有民间巧匠复刻此灯，将于今年上元节在长安城现身。
为了父亲那个未了的心愿，她推掉了所有的诗会宴请，独自一人，走进了这片人潮汹涌的灯火里。
她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掠过那些精巧的莲花灯、活泼的兔子灯、华丽的宝塔灯……这些在旁人眼中叹为观止的杰作，在她眼中都不过是俗物。她要找的，是那盏能承载金戈铁马、山河浩瀚的灯。
穿过一个捏糖人的小摊，绕过一群猜灯谜的学子，沈宁的脚步忽然一顿。
在街角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昏暗的灯摊下，她看到了它。
那是一盏六角宫灯，样式古朴，高约三尺，灯身呈暗沉的赭石色，丝毫不起眼。它被随意地挂在摊位最边缘，灯穗都有些残破。周围的游人被那些色彩鲜艳、造型新巧的花灯吸引，对这盏其貌不扬的老旧灯笼视而不见。
但沈宁知道，就是它。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终于燃起了一簇亮光。她能看到，灯壁上那些看似斑驳的痕迹，其实是用极淡的墨色勾勒出的山川脉络；那些模糊的阴影，是军队的阵列。这内敛的、不事张扬的气质，正合了“燎原”二字深藏不露的意境。
她几乎是立刻就拨开身前的人，快步朝那摊位走去。她的步伐依旧沉稳，但指尖却因激动而微微蜷缩。
一步，两步……她离那盏灯越来越近。
近得可以闻到灯纸上陈年的墨香与桐油味，近得可以看清灯壁上那用极细笔触描摹出的、冲锋陷阵的小小兵人。
就是它！父亲的遗憾，今日可以了却了！
沈宁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喜悦，她伸出手，白皙修长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有些粗糙的灯穗——
就在这一刹那！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自身侧猛然撞来！
那力道之大，完全不像寻常百姓无意间的碰撞，倒像是被一头奔马狠狠地侧面冲撞。沈宁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撞得向旁踉跄而去。她常年习武，下盘极稳，在倒地前的一瞬间强行拧腰旋身，稳住了身形，避免了在众目睽睽下摔倒的窘境。
可她要去抓的那盏“走马燎原灯”，却遭了殃。
灯盏因这剧烈的撞击，从脆弱的挂钩上挣脱，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而悲壮的弧线。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喧闹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刺耳。
灯盏重重地摔在坚硬的青石板路上，本就老旧的灯壁瞬间四分五裂。里面的烛火倾覆而出，火苗“呼”地一下舔舐上干燥的灯纸。
那片承载着千军万马、承载着父亲半生念想的薄纸，在火舌的贪婪吞噬下，迅速卷曲、变黄、焦黑。光影闪烁间，仿佛真的有一支军队在烈火中做着最后的冲锋，随即，便“轰”地一下，燃成了一团明亮的火焰。
火焰升腾，映亮了沈宁那张因震惊而毫无血色的脸。
不过转瞬之间，火焰熄灭，只剩下一地尚有余温的、漆黑的灰烬。
夜风拂过，灰烬轻飘飘地散开，了无痕迹。
仿佛它，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周围的人群被这小小的骚动吸引，发出几声惋惜的叹息，又很快被远处更热闹的烟火表演吸引了目光，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朱雀大街依旧灯火辉煌，笙歌鼎沸，繁华如梦。
可沈宁的世界，却在那一刻，骤然坍塌，变得死寂一片。
她怔怔地看着地上那摊灰烬，那双总是清冷自持的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她寻了三年的东西，她父亲半生的遗憾，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在她眼前，化为了一缕青烟。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心痛与暴怒的火苗，自心底“噌”地一下窜起，瞬间烧遍了四肢百骸。
她猛地转过头，循着方才那股力道的来源望去，目光如出鞘的利剑，带着森然的寒意。
只见一个男人正站在她身侧，同样低头看着那堆灰烬。他身着一袭极为普通的月白布衣，款式简单，没有任何纹饰，但那料子在灯火下却泛着柔和的光泽，显然不是凡品。他身形颀长，肩宽腰窄，即便是最简单的衣着，也掩不住那份如山岳般沉稳、如青松般挺拔的气度。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足以将人冻结的视线，男人缓缓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沈宁的呼吸，在那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如渊，沉静如海。
眼眸是极深的墨色，不像黑曜石那样有反光，更像两口幽深的古井，能将周遭所有的灯火、所有的喧嚣都吸进去，不留一丝光亮，不存半点声响。他的五官俊美得近乎凌厉，每一笔都像是上天最精心的杰作，高挺的鼻梁为他添上几分英气，而那紧抿的薄唇，又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峭。
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半分慌乱，没有一丝歉意，甚至没有一点点情绪的波动。那是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探究，仿佛在打量一件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有些有趣的物件。
沈宁心中的怒火，被这双眼睛看得竟有些发颤。她强压下心头的翻腾，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寒冰：“你撞掉了我的灯。”
男人终于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灰烬，薄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扎进沈宁的心里。
“一盏灯而已，”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淡漠，“姑娘走路，当心脚下。”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负手转身，便要汇入那片熙攘的人流之中。
那姿态，那语气，仿佛被撞碎的不是一盏稀世孤品，而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瓦罐，甚至不值得他多浪费一个眼神。
沈宁彻底被激怒了。她沈宁，镇国公府的嫡长女，自小被捧在手心，何曾受过这等轻视与羞辱！
“站住！”她清冷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穿透了周围的喧嚣。
男人的脚步，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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