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比寄云糸想象中更嘈杂、更鲜活,也更……接地气。
街道狭窄,两旁店铺林立,幡旗招展。卖菜的、扯布的、吆喝糖人的、打铁的叮当声混杂着各种气味——刚出炉的饼香、煮肉的油腻、牲畜的臊味、还有冬日特有的煤烟味儿,一股脑儿冲进鼻腔。
“永丰粮铺”的招牌就挂在一条相对安静的岔街口,店面不大,门板只开了半扇,里面光线昏暗。一个穿着素色棉袄、眼睛红肿的中年妇人正呆呆地坐在柜台后,正是死者的妻子柳氏。铺子里弥漫着一股陈米和灰尘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怪异气息。
跟着寄云糸来的侍卫叫陈安,二十出头,面容刚毅,沉默得像块石头,只在她试图偏离路线或与人过多交谈时,才会投来警告的一瞥。他腰间佩刀,往粮铺门口一站,柳氏明显瑟缩了一下。
寄云糸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无害,拿出腰牌,简单说明是裴府派人来了解情况(隐去了刑部)。柳氏起初很警惕,但听到是官府(哪怕是府邸)再次来人,又见寄云糸是个年轻女子,神情稍缓,未语泪先流。
“官爷……不,姑娘,我家掌柜死得冤啊!”柳氏抹着眼泪,“他身子一向硬朗,那天早上还好好的,说有批新米入库,去仓库清点,晌午过了都没回来。我去寻他……就看见他倒在米垛旁边,脸都是青的!仵作来看过,说什么心疾突发……可他才四十出头,平日里连咳嗽都少,哪来的心疾!”
寄云糸耐心听着,问:“赵掌柜最近可有什么异常?和什么人结怨没有?或者,铺子里、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柳氏抽噎着:“结怨……做生意的,难免有些口角,但都不至于要人命啊。特别的事……”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前些日子,掌柜好像私下兑了一笔银子,数目不小,问他做什么用,他只说生意周转,神色却有些躲闪。还有就是……他暴毙前两日,夜里总睡不安稳,有一次我起夜,听见他在梦里含糊说什么‘账不对’、‘要出事’……”
“账目?”寄云糸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铺子的账本可以看看吗?”
柳氏为难:“账本……前日官差来,已经拿走了。”
寄云糸沉吟片刻:“能带我去仓库看看吗?”
仓库在后院,比铺面更显破旧。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郁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里面堆着高低不一的米袋、面袋,光线从高处一个小窗透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螨。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不少地方散落着米粒和杂物。
柳氏指着一个角落:“就是那儿……他倒在那里。”
寄云糸走过去,仔细观察。地面有明显的拖拽痕迹和凌乱的脚印(很多已被后来的人破坏)。她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闻了闻,除了土腥和霉味,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不可闻的甜腥气。她眉头微蹙。
“赵掌柜倒下时,手里或者身边,有没有拿着什么东西?比如……账本?钥匙?或者别的什么?”
柳氏努力回忆:“好像……手里是空的。对了!他平日随身带着的一个旧牛皮囊子,那天却没看见。那囊子他从不离身,里面装些零碎和私章。”
“牛皮囊子?”寄云糸追问,“大概多大?什么样子?后来找到了吗?”
“就这么大,”柳氏比划了一个巴掌大小,“旧得很,边角都磨亮了。没找到,官差和我们都找过,仓库、铺子、家里,都没有。”
寄云糸心中疑窦更甚。一个从不离身的旧皮囊,在主人暴毙的现场失踪了?是凶手拿走了?还是里面有什么关键东西?
她又检查了仓库的门窗,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询问了当日铺子里唯一的伙计(一个半大少年),少年哆嗦着说那天上午掌柜一个人进的仓库,他在前面看铺,什么也没听见,直到老板娘惊慌地喊人。
初步看下来,确实像突发疾病。但柳氏的怀疑、失踪的皮囊、赵永贵死前的异常和梦呓、还有那笔说不清用途的银子……都指向不寻常。
寄云糸谢过柳氏,并叮嘱她想起任何细节务必告知。离开永丰粮铺,她走在西城喧闹的街道上,脑子飞快运转。
陈安依旧沉默地跟在三步之外。
“陈侍卫,”寄云糸忽然回头,“你说,一个粮铺掌柜,突然私下兑一大笔银子,夜里做梦喊‘账不对’‘要出事’,然后突然‘心疾’死在仓库,随身旧皮囊失踪……这正常吗?”
陈安表情不变:“属下只听令护卫,不擅断案。”
寄云糸:“……” 跟裴然一个德行,惜字如金。
她也不气馁,继续分析:“心疾猝死,面色青紫倒符合。但如果是他杀,什么手段能造成类似症状且不留明显外伤?毒?某种诱发心疾的药物?还是……”
她脑海里闪过裴然二叔案子里的“魂牵”香料。微量,长期,诱发心悸猝死。赵永贵会不会也是类似情况?但他是暴毙,时间对不上。
“得看看尸体,或者至少知道仵作更详细的验尸记录。”她喃喃自语。可她现在只是个“裴府仆役”,哪有权限调阅刑部的验尸格目?
看来,突破口还得从别处找。那笔银子的去向,失踪的皮囊,还有赵永贵死前接触的人……
“陈侍卫,西城最大的银号或者钱庄在哪?”她问。
陈安看了她一眼,还是指了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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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云糸赶在未时初刻前回到了裴府慎思堂。
她没空吃午饭(也省了一顿饭钱),匆匆用裴然书房外间提供的劣质笔墨(果然也要记账!),在粗糙的纸上写下了她的初步条陈:
【疑点:】
1. 死者死前数日行为异常(兑银、梦呓、焦虑)。
2. 关键物证(旧皮囊)失踪。
3. 现场泥土有异样气息(待核实)。
4. 其妻柳氏坚称他杀,可信度较高。
【下一步建议:】
1. 查明所兑银两具体数额及流向(需调阅钱庄记录或询问其家人、伙计更多细节)。
2. 寻找失踪皮囊(可能被凶手带走,或藏于某处)。
3. 详细验尸,重点排查有无诱发心疾之药物或微量毒素(需专业仵作支持)。
4. 排查死者近日接触之人,尤其有无财务或账目往来纠纷者。
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本案与大人所关之旧案,或有微弱相似(账目、暴毙、疑似隐秘手段),建议并案留意,或可互为线索。】
写完后,她吹干墨迹,看了看自己歪歪扭扭的毛笔字,有些汗颜。但内容要紧。
福伯将条陈送了进去。
寄云糸在外间忐忑等待。她没写废话,应该不会扣钱吧?不知道裴然对她这些初步判断满不满意。
约莫一炷香后,福伯出来,手里拿着她的条陈。
“姑娘,三爷让你进去。”
寄云糸整了整那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裙(虽然没什么好整理的),深吸一口气,走进书房。
裴然依旧坐在书案后,她的条陈就摊开在他面前。他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不是扳指),神情莫测。
“看完了?”寄云糸小声问。
裴然抬起眼,目光扫过她:“字,丑。扣银五钱。”
寄云糸:“……”
“思路,尚可。”他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抓住了几个关键。尤其是注意到‘账目’和‘异常行为’。”
他放下玉佩,手指点在她条陈最后补充的那句话上:“并案留意?你倒是敢想。”
寄云糸鼓起勇气:“大人,我只是觉得,如果赵永贵的死真有隐情,其手法或许能提供一些……思路。比如,有没有可能,也是用了某种难以察觉的药物或手段?”
裴然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闻到的‘异样气息’,具体是什么?”
“很淡,甜腥气,混在土腥和霉味里,几乎闻不出。但我对气味比较敏感。”寄云糸老实说。这是她作为律师常年接触各种证据(包括不怎么好闻的)练出来的。
裴然眼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沉吟着:“甜腥……有些毒物,或某些特殊药材,焚烧或挥发后,会有类似气味。”
他忽然从旁边抽出一份薄薄的卷宗,推到桌边:“这是刑部主事初步整理的赵永贵案卷副本,不包括验尸细节。你可以看看。”
寄云糸眼睛一亮,赶紧上前接过。卷宗记载更详细,包括赵永贵兑银的数额(二百两!对粮铺来说不是小数目)、钱庄名号(“通宝银号”)、伙计的证词、以及邻里的一些走访记录,都说赵永贵为人还算本分,最近似乎有些心事。
“看出什么了?”裴然问,目光却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银子数额不小,用途不明。伙计说他那几天经常独自对着一本旧账册发呆,唉声叹气。还有,”寄云糸指着卷宗上一行小字,“仓库角落发现少许不属于粮铺的麻绳纤维,颜色较新。但主事认为可能是搬运其他货物时遗留,未予深究。”
她抬头,看向裴然:“我想去那个钱庄问问,还有,再仔细搜一下仓库,尤其是可能有麻绳痕迹的地方。另外,最好能看看验尸格目。”
裴然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拨动算盘珠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在计算成本与收益。
“钱庄,本官可以派人去查,效率更高。但你需要同行,以便发现问题。”他慢条斯理地说,“验尸格目,需本官亲批方可调阅。至于再搜仓库……”
他停顿了一下,琥珀色的眸子深深看着她:“给你半天时间。陈安依旧随行。若再无实质发现,此次测试,判定你未能通过初步考验。相应的……债务清偿计划,需重新评估。”
压力陡增。
寄云糸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她知道,这是裴然给她的机会,也是更严厉的考核。半天时间,必须找到更有力的线索!
“明白!”她声音坚定。
裴然点了点头,不再多说,重新拿起一份公文,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寄云糸拿着那份案卷副本,退出书房。午后阳光有些刺眼,但她心中却燃起一团火。
时间紧迫,但她感觉,自己已经摸到了这个案子的门边。
那失踪的皮囊,那笔说不清的银子,那奇怪的麻绳纤维,还有裴然讳莫如深的二叔旧案……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联系?
她回头看了一眼慎思堂紧闭的门。
裴子谦,你等着。
我这“赔钱货”兼“破案工具”,可不是只会看“帅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