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

樱花的花期终究是错过了几株早发的。连绵几日的料峭春雨，打落了不少初绽的薄红花瓣，零落在潮湿的泥土与石板上，洇开一片凄艳的湿痕。

琴叶有些轻微的咳嗽，或许是前几日散步时着了风。她本不在意，可这咳嗽竟像是过了病气给孩子。孩子先是有些烦躁哭闹，继而发起低热，小小的身子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原本红润的脸蛋透出不健康的潮红，呼吸也带着细微的呼噜声。

医师来看过，开了温和的药剂，嘱咐保暖，静养。药汁苦涩，孩子抗拒得厉害，喂进去大半都吐出来，哭得声嘶力竭。琴叶衣不解带地守着，用温水一遍遍擦拭孩子滚烫的额头和手脚心，哼着记忆里早已模糊的童谣，声音因焦虑和疲惫而沙哑。

白日还好，入夜后，孩子的啼哭却变本加厉。那哭声不似寻常的洪亮，而是断断续续的、带着病中恹恹无力的抽噎，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揪心。琴叶抱着他在房里来回踱步，摇晃，拍抚，所有法子都用尽了，那哭声只是稍歇片刻，又会在她刚合眼的瞬间再度响起，像一根细钢丝，反复勒紧她早已绷到极致的神经。

第三日深夜，雨已停了，月光从云隙间漏下些许惨白的光，冷冷地照进窗棂。孩子的哭声又一次在耗尽力气后转为微弱却执拗的哼唧，小脸憋得通红。琴叶瘫坐在窗边的矮榻上，背脊抵着冰凉的墙壁，怀中孩子的重量变得无比沉重。连续几日的失眠与心焦耗干了她的力气，眼皮沉得像坠了铅，意识在昏沉的边缘漂浮。可每一次即将坠入黑暗，孩子细微的动静又会将她猛地拽回这片充斥着药味、奶味和无力感的现实。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因不适而蹙着眉头的小脸，一种深切的、近乎绝望的恐慌攫住了她。若是……若是这病好不了呢？若是这看似坚固的“安全”其实脆弱不堪，连一场小小的风寒都抵御不了？那些被她强行压在心底的、关于这处所的疑虑，关于未来的茫然，此刻都随着病儿夜啼，化为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

就在这时，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不是侍女阿常那种刻意放轻仍带窸窣的步子，而是真正悄无声息，若非琴叶此刻所有感官都因疲惫和警觉而异常敏锐，几乎无法察觉。

她的身体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抱紧孩子，目光死死盯向那扇紧闭的拉门。深夜里，谁会来？是……他吗？

门没有被拉开。片刻的寂静后，一缕极低缓、极奇异的曲调，隔着一层薄薄的纸门，幽幽地传了进来。

那不是琴叶听过的任何一种乐器声，也非人声歌唱。音色空灵而清冷，像是冰凌相互叩击，又像是月光流淌过寒潭。旋律很简单，甚至有些单调，几个音符往复回旋，带着一种古老而遥远的韵律，缓慢地、固执地穿透夜的静谧，钻入她的耳中。

奇妙的是，怀中原本焦躁哼唧的孩子，在这曲调响起的几个往复后，那紧蹙的小眉头竟微微松开了些，抽噎声渐弱，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一些。琴叶惊疑不定地低头看看孩子，又抬眼看向门的方向。那曲调持续着，不疾不徐，仿佛拥有某种抚平躁动的魔力。

她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不敢动弹，任由那冰冷的、非人的乐音包裹住自己。疲惫如潮水般再次涌上，这一次，似乎不再有尖锐的焦虑与之对抗。孩子的呼吸在她胸前起伏，逐渐变得绵长安稳。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一点点沉入那片被奇异曲调笼罩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琴叶猛地惊醒。天光已是大亮，明晃晃地从窗纸透入。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抱着孩子，在矮榻上蜷缩着睡着了，身上不知何时盖上了一层柔软的薄毯。

孩子还在她怀中安睡，小脸恢复了平静，额头触之微温，已不再滚烫。一夜折磨人的低热，似乎退去了。

琴叶怔怔地坐着，昨晚的记忆碎片般回涌——漫长的夜啼，极度的疲惫，门外诡异的脚步声，还有那空灵冰冷的曲调……是梦吗？可身上的薄毯触感真实，孩子安稳的睡颜也非虚假。

阿常轻轻推门进来，见她醒了，脸上露出欣喜：“夫人，您醒了！孩子可好些了？昨夜真是让人担心……”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温热的粥水和清爽的小菜布好。

“昨夜……”琴叶开口，声音干涩，“昨夜可有人来过？”

阿常愣了一下，摇头：“不曾啊。我守在外间，并未听见召唤。夫人是听见什么动静了吗？”她神色关切，不似作伪。

琴叶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可能……是我听错了。”她接过阿常递来的温水，慢慢饮下，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孩子这时也醒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虽仍有些病后的蔫蔫，却已不再哭闹，甚至对着她咧开无牙的嘴，露出一个虚弱却真切的笑容。

琴叶的心，一下子被这笑容填满了，酸胀得发痛。她将脸埋进孩子带着奶香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

午后，阳光驱散了连日阴雨带来的潮气。孩子的精神明显好转，琴叶紧绷的心弦终于略微松弛。她抱着孩子在室内轻轻走动，偶尔看向那扇昨夜传来异声的拉门，心头疑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交织。

拉门就在这时，被轻轻叩响了。

“琴叶夫人，可在休息？”是童磨清润的声音，与昨夜那冰冷曲调判若两人。

“请进。”琴叶应道，将孩子抱稳。

童磨推门而入。他今日穿了一身淡青色的便服，气息干净，神色是一贯的悲悯温和。他先看向琴叶怀中的孩子，微笑道：“看来是好多了。脸色红润了些。”

“是，托您的福，昨夜退了热。”琴叶低声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手指节修长，此刻正随意地搭在合拢的金色扇骨上，与昨夜想象中吹奏冰冷乐器的景象重叠，又分离。

“孩子病中夜啼，最是磨人。”童磨走到近前，并未靠得太近，目光落在孩子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观察似的关切，“夫人想必未能安眠。”

他的话语总是能精准地切入她最真实的疲惫处。琴叶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教主大人……昨夜，可曾来过附近？”

童磨微微偏头，七彩眸子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些许疑惑：“昨夜？我处理教务至子时，便回寝殿歇息了。可是惊扰到夫人了？”

他的回答自然坦然，毫无破绽。琴叶看着他澄澈（至少表面如此）的眼睛，一时间竟分不清昨夜那一切究竟是自己的梦魇幻觉，还是真实发生过。若是幻觉，那曲调为何如此清晰奇特？若是真实，他此刻又为何毫无异样？

“不……没有惊扰。”她最终摇了摇头，垂下眼帘，“只是我睡得不安稳，或许听错了风声。”

“原来如此。”童磨了然地点点头，“病中之人，心神不宁也是常事。如今孩子好转，夫人也当宽心，好好休养才是。”他的语气充满了体贴的慰藉，“我让人送些安神的熏香来，或许有些助益。”

“多谢教主大人。”琴叶道谢，心中那点疑虑却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他否认了，可那毯子……是他盖的吗？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那曲调又是什么？

童磨似乎并未察觉她细微的走神，他的目光被孩子胸前那枚长命锁吸引。锁片下的青玉在透过窗纸的柔和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锁片，孩子戴着倒很合适。”他微笑道，“夫人手艺也好，将他照料得这般妥帖。”他的夸奖自然流畅，仿佛昨夜什么都不曾发生，他只是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来看望一位身体好转的教众。

这份如常的温和与关怀，像一层暖纱，轻轻覆盖在琴叶心头那冰冷的疑虑之上。她看着他俊美悲悯的侧脸，听着他体贴入微的话语，那夜冰冷诡异的曲调渐渐变得模糊，更像是疲惫过度产生的一场噩梦。

也许……真的是听错了。她如此告诉自己。在这里，他是给予她和孩子庇护的人，是慈悲的教主。除了他，还有谁会在深夜里，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门外？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却又在安定之余，升起一丝更微妙的、连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感受。那是对这份“特别关照”一丝隐隐的依赖，混杂着残留的警惕，以及……一种极淡的、因为被“看见”疲惫而被抚慰的脆弱感。

童磨又逗弄了孩子片刻，见琴叶神色依旧有些倦怠，便温言嘱咐她好生休息，随即告辞离去。

走出天音阁，沐浴在春日午后的暖阳下，童磨指尖轻轻拂过金扇边缘冰凉的莲纹。昨夜那用扇骨边缘极轻地叩击廊柱、模拟出冰冷乐音的感觉，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女人的警觉，比预想的更敏锐。疲惫至那般地步，竟还能察觉门外的细微动静。不过，那又如何？她最终选择了相信他表面的言辞，将那夜的异样归咎于自己的梦魇。

人类总是倾向于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尤其是当这份相信与“安全”、“庇护”紧密相连时。

他回头，望了一眼天音阁高耸的檐角。那女人此刻，大概正抱着恢复健康的孩子，在满室阳光中，对他心存感激，并将那点疑虑更深地埋进心底吧。

将恐惧与疑虑转化为依赖与信任，这过程本身，似乎比直接吞噬那些空洞的信仰，更有趣一些。就像慢慢熬煮一锅汤，看着各种食材在温度与时间的作用下，逐渐分解、融合，散发出复杂而诱人的香气。

虽然，他依旧尝不出那香气究竟是什么味道。

但观察火候，掌控过程，已足够消遣这漫长而无趣的时光了。

七彩的眸子里映着春日蓬勃的绿意，悲悯的微笑永恒不变。只是那空茫的眼底，似乎因这场无声的、征服疑虑的微小胜利，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