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九年,春。
太医院的后院,寅时的天还是青灰色的。唐芷韵抱着比她人还高的扫帚,一下一下扫着青石板上的落叶。手冻得通红,指关节处裂了几道口子,一用力就渗血丝。
她已经在这里一年了。
学徒的日子比她想象的更难。寅时起,亥时歇,洒扫、捣药、煎汤、伺候太医……没有一刻闲。同期的几个女孩受不了,哭过闹过,最后还是认命。只有唐芷韵一声不吭,把每件事都做到无可挑剔。
她知道自己没有任性的资本。父亲病着,需要她这份学徒的月钱买药;宫里处处是眼睛,她不能给任何人留下把柄。
扫完地,她去井边打水。木桶沉重,她咬着牙往上提,手腕抖得厉害。忽然手上一轻,抬头看,是院里的老医正陈太医。
“我来。”陈太医接过水桶,轻松提上来,“你这孩子,怎么不说一声?”
“谢陈太医。”唐芷韵低头,“我自己可以的。”
陈太医看着她冻裂的手,叹了口气:“今天上午别捣药了,去药库整理药材吧。那儿暖和些。”
这是照顾她。唐芷韵心里一暖,屈膝行礼:“是。”
药库里果然暖和。炭盆烧着,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药材混杂的苦香。唐芷韵按着陈太医给的清单,一格格核对药柜里的存货。动作熟练——这些药材她从小就认,闭着眼都能摸出来。
核对到一半,门外传来脚步声。
“……李小姐的咳症,用川贝母三钱、枇杷叶二钱,再加一味紫苏梗……”
是几个太医在会诊。唐芷韵停下动作,悄悄挪到门边听。
“紫苏梗会不会太温?”
“李小姐体虚,需温补。”
“也是。对了,李侍郎这次升迁,听说七殿下在陛下面前说了好话?”
“嘘——小声点。七殿下如今正得圣心,上个月还陪陛下去了南苑围猎呢。”
“可不是?谁能想到,冷宫里的七皇子,如今竟……”
声音渐渐远了。
唐芷韵靠着药柜,慢慢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子边缘,木刺扎进指甲缝,她也没觉得疼。
渊哥哥。
他已经不是那个只能在荒园里教她识字、陪她看星星的渊哥哥了。
他现在是“正得圣心”的七殿下,能在陛下面前为大臣说好话,能去南苑围猎。
而她,还是太医院里一个不起眼的学徒,每天寅时起亥时歇,手冻得开裂,为几钱月钱拼命。
她想起上个月廿三,在水车处见他。他穿了一身崭新的月白锦袍,腰间佩着玉,头发用金冠束起。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眉眼间是掩不住的锐气。
他给她带了一盒宫里的点心,说是陛下赏的。点心精致,她舍不得吃,想带回去给父亲。他却说:“吃吧,下个月我再给你带。”
语气那么自然,仿佛给她带宫里的点心,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可她知道,这不平常。七殿下给一个太医院学徒带点心,若被人看见,会惹麻烦。
她当时低着头说:“以后……别带了。”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好。”
那天他们没说几句话。她忙着回去煎药,他好像也有事——有个小太监来找他,低声说了什么,他就匆匆走了。
走之前,他往她手里塞了个小荷包。她回去打开看,里面是几块碎银,够买父亲一个月的药。
她握着那些银子,在值房的角落里坐了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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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皇宫南苑。
楚凌渊骑在马上,拉满弓弦。箭尖对准百步外的箭靶,手臂稳得像磐石。
“嗖——”
箭矢破空,正中靶心。
周围响起叫好声。几个世家子弟围上来,为首的正是李侍郎之子——去年在国子监带头打他的那个。如今却满脸堆笑,语气谄媚:“七殿下好箭法!臣等望尘莫及!”
楚凌渊淡淡一笑,把弓递给旁边的侍从:“李公子过奖了。听说令尊最近升了户部侍郎?恭喜。”
“全赖陛下圣明,也……也多亏殿下在陛下面前美言。”李公子搓着手,压低声音,“家父说了,日后殿下若有差遣,李家必竭尽全力。”
楚凌渊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调转马头往营帐方向去。
侍从跟上来,低声禀报:“殿下,丞相府那边递了话,说丞相大人想请您过府一叙。”
“什么时候?”
“就这两日。丞相大人说……想和您聊聊北境的军务。”
楚凌渊勒住马缰,望着远处连绵的营帐,眼神深沉。
老丞相,三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虽已致仕,但在朝中的影响力依旧无人能及。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子嗣。
一个没有子嗣的老臣,最需要的是什么?
一个能继承他政治遗产、又能为他养老送终的“儿子”。
楚凌渊缓缓勾起嘴角。
“回话,就说我明日就去拜访丞相大人。”
“是。”
侍从退下。楚凌渊独自策马,往猎场深处去。春风拂面,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春天,在荒园的草药圃里,韵儿蹲在地上种薄荷,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颊。
那时她回头对他笑,说:“渊哥哥,等薄荷长高了,我给你泡茶。”
现在薄荷应该早就长高了吧。
可他喝不到了。
他用力一夹马腹,骏马嘶鸣,疾驰而去。风在耳边呼啸,像要吹散心里那点不该有的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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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廿三,御花园东北角。
水车早就锈死了,轮子上爬满枯藤。假山后面有片不大的空地,地上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着细小的野花。
唐芷韵到的时候,楚凌渊已经在了。
他背对着她,站在水车旁,看着一池枯荷。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带着笑:“韵儿。”
“渊哥哥。”唐芷韵走过去,把手里的布包递给他,“我给你做的护膝。你常骑马,膝盖容易受寒。”
楚凌渊接过。护膝是深蓝色的棉布,针脚细密,里面絮了薄薄一层棉花。他摩挲着布料,轻声说:“谢谢。”
“你……最近好吗?”唐芷韵问,眼睛却看着地面。
“好。”楚凌渊说,“陛下让我协理兵部的一些文书,不算忙。”他没告诉她,为了得到这个差事,他在暴雨夜跪在陛下寝宫外两个时辰;也没告诉她,为了拉拢李侍郎,他不得不和李家那个骄纵的小姐虚与委蛇。
他只想让她看见他光鲜的一面。
就像现在,他穿着锦袍,佩着玉,站在这里,是人人巴结的七殿下。
而不是当年那个穿着破衣、跪在雪地里求药的弃子。
“你呢?”他问,“在太医院……辛苦吗?”
“不辛苦。”唐芷韵摇头,“陈太医很照顾我,还让我跟着学诊脉。”
她说得轻描淡写,没告诉他手上那些裂口,没告诉他因为熬夜抄医书差点晕倒,没告诉他同期的女孩们如何排挤她——因为她“爹是罪臣”,因为她“攀上了七殿下”。
有些苦,说出来也没用。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春风穿过假山石隙,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对了,”楚凌渊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盒,“这个给你。”
锦盒打开,是一支玉簪。白玉温润,簪头雕成杏花的形状,花蕊处嵌着极小的金珠。
太贵重了。
唐芷韵没接:“这……我不能要。”
“为什么?”楚凌渊看着她,“你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她低声说,“是太贵重了。我……我现在用不上。”
她现在每天戴着最朴素的木簪,连银簪都不敢——太医院的学徒,戴玉簪太招摇。
楚凌渊眼神暗了暗。他当然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可他就是想给她最好的,想看她戴着他送的首饰,想向所有人宣告:这是他的人。
哪怕只是隐秘地宣告。
“收着吧。”他把锦盒塞进她手里,“等你……以后戴。”
唐芷韵握着锦盒,指尖冰凉。
以后?
什么样的以后?
她忽然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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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二十年,夏。
唐芷韵第一次独自救人,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
一个小宫女在御花园中暑晕倒,碰巧她路过。周围没人,她犹豫片刻,还是蹲下身。探脉,翻看眼皮,判断是暑热闭窍。她取出随身带的银针——是父亲留给她的那套,取风池、合谷、人中穴,轻捻慢提。
宫女悠悠转醒时,她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松完,管事的嬷嬷就来了。看见她手里的银针,脸色大变:“你好大的胆子!一个学徒也敢施针?!”
她被罚跪在太医院门外的青石板上。
正是晌午,日头毒辣。石板被晒得滚烫,膝盖跪上去,像烙铁烙着皮肉。汗如雨下,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不知道跪了多久,忽然有片阴影罩下来。她抬头,看见陈太医站在面前,脸色铁青。
“起来。”陈太医说。
“陈太医,我……”
“我让你起来!”陈太医伸手拉她,“那宫女是我侄女,我还没谢你,倒让这些蠢货罚你!”
唐芷韵腿软得站不住,陈太医扶着她进了值房。给她倒了水,又拿出药膏让她涂膝盖。
“你做得对。”陈太医看着她,“医者仁心,见死不救才是罪过。只是……”他叹气,“宫里规矩多,你以后……小心些。”
唐芷韵点头:“我记住了。”
那天晚上,她拖着红肿的膝盖回到住处,却听见同屋的女孩们在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罚她那个嬷嬷,下午跌了一跤,把腿摔断了!”
“真的?这么巧?”
“谁知道呢……不过活该!整天作威作福的……”
唐芷韵靠在门边,忽然想起楚凌渊上次见面时说的话:“若有人欺负你,告诉我。”
她当时摇头:“没人欺负我。”
他在黑暗中看着她,眼神深得像井:“韵儿,别瞒我。”
她没说话。
现在想来,那个嬷嬷摔断腿,真的只是巧合吗?
她不敢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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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丞相府。
楚凌渊坐在书房里,对面是白发苍苍的老丞相。茶已凉了,谁也没动。
“殿下最近的几篇策论,老臣都看了。”丞相慢慢开口,“《论北境边防》《议漕运改制》《陈吏治三弊》……篇篇切中要害,见解独到。陛下很赏识。”
楚凌渊垂眸:“丞相过奖。晚辈年轻,很多事还需学习。”
“年轻才好。”丞相看着他,眼中精光闪烁,“年轻,有锐气,有抱负。不像朝中那些老油条,只知道明哲保身。”
他顿了顿,忽然问:“殿下觉得,老臣这把年纪,最想要什么?”
楚凌渊抬起眼,缓缓道:“丞相为国操劳一生,如今最想要的,莫过于……身后清名,以及一生心血,能有人继承。”
丞相笑了:“殿下果然通透。”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盛开的梨花:“老臣没有儿子,只有个孙女,今年十六了。那孩子……性子温婉,琴棋书画都通,就是被宠得有些娇气。”
楚凌渊握紧了茶杯。
他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老臣想着,”丞相转过身,目光如炬,“若殿下不嫌弃,可否……多来府里走动走动?教教我那孙女下棋、品茶?年轻人,总该多结交些朋友。”
话说得含蓄,意思却明白。
楚凌渊沉默了很久。
久到窗外梨花被风吹落几瓣,飘进屋里,落在他的袍角上。
然后他站起身,躬身行礼:“承蒙丞相厚爱,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丞相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好,好。那……明日就来?我让孙女备茶。”
“是。”
走出丞相府时,已是黄昏。楚凌渊上了马车,却没让车夫立刻走。他靠着车壁,闭上眼睛。
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
韵儿在荒园里对他笑的样子。韵儿把护膝递给他时微红的脸。韵儿跪在太医院门外时单薄的背影。
还有刚才,丞相说“我那孙女十六了”时,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忽然觉得很累。
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累。
马车外传来街市的喧闹声,小贩的叫卖,孩子的嬉笑,妇人讨价还价的声音。这些声音那么鲜活,那么真实。
可他觉得,自己离这些真实,已经很远了。
“殿下,回宫吗?”车夫低声问。
楚凌渊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回宫。”
马车驶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这声音单调而重复,像他正在走的路——
不能回头,只能向前。
哪怕前方是他不愿去的地方。
哪怕要推开他最想拥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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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二十一年,秋。
唐芷韵十七岁了。她在太医院已站稳脚跟,陈太医破例允许她跟着出诊,甚至还让她帮着整理医案。她的手不再开裂,因为常碰药材,反而有了淡淡的药香。
但她和楚凌渊之间,却越来越远。
不是距离——每月廿三,他们依然在水车处见面。是心。
他每次来,都穿着更华贵的衣裳,说着她听不懂的朝堂事。他给她带的礼物也越来越贵重:玉镯、金钗、珍珠耳珰……她一次也没戴过,都收在箱底。
她给他做的,还是护膝、袜子、香囊这些朴素的东西。他每次都收下,笑着说“谢谢”,可她看得出,那些东西和他现在的身份,已经格格不入了。
就像她和他。
九月廿三,桂花开了。
御花园里那几棵老桂树开得正盛,金黄色的碎花密密匝匝,香气浓得化不开。唐芷韵走到水车处时,楚凌渊已经到了。
他站在桂树下,仰头看着满树繁花。月光洒在他身上,锦衣上的暗纹泛着微光。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带着笑:“韵儿。”
“渊哥哥。”唐芷韵走过去,把手里的小布包递给他,“新做的桂花香囊,安神的。”
楚凌渊接过,凑到鼻尖闻了闻:“很香。”他顿了顿,“我也有东西给你。”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对白玉镯。玉质温润,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这太贵重了。”唐芷韵摇头,“我不能要。”
“收着。”楚凌渊握住她的手,把镯子套在她腕上。他的手指温热,她的手腕冰凉。玉镯滑到腕骨处,刚刚好。
“好看。”他看着她的手腕,轻声说。
唐芷韵低头看着镯子,忽然问:“渊哥哥,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还好。”楚凌渊松开手,“就是在准备秋猎的事。”
“我听说……”唐芷韵咬了咬唇,“听说你和丞相府的孙小姐……走得很近。”
空气静了一瞬。
桂花的香气忽然变得甜腻,腻得让人喘不过气。
楚凌渊看着她,眼神复杂:“谁告诉你的?”
“宫里……都在传。”唐芷韵抬起头,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说你陪她游湖,亲手扶她上船。还说……丞相府常往你宫里送东西。”
楚凌渊沉默。
那些都是真的。
他需要丞相的支持,需要丞相在朝中的影响力。而丞相需要他——一个没有母族背景、好控制的皇子,来继承他的政治遗产。
这是交易,各取所需。
可他没法跟韵儿解释这些。解释不清,也不能解释。
“韵儿,”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涩,“有些事……我现在没法说。但你信我,再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一定……”
“一定什么?”唐芷韵问,声音很轻,“娶她吗?”
楚凌渊瞳孔一缩。
他看见她眼里的泪光,看见她微微颤抖的嘴唇。他伸手想碰她,她却后退一步。
“韵儿……”
“渊哥哥,”唐芷韵打断他,努力让声音平稳,“我爹说,北境有种雪莲花,只在绝壁开放,一生只开一次。”
她顿了顿,眼泪终于掉下来:“你说,那花……值得攀上绝壁去摘吗?”
楚凌渊心脏像被狠狠攥紧。
他懂她的意思。
她在问他:她值得他冒这么大风险吗?值得他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力和助力吗?
他想说“值得”,想告诉她“你比什么都重要”。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韵儿,信我。再等我三年。”
唐芷韵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笑容很淡,淡得像随时会碎。
“好。”她说,“我等你。”
她转身走了。
桂花簌簌落下,落在她发间、肩上。她没回头,一步步走远,背影在月光下瘦得让人心疼。
楚凌渊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尽头。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疼。
但比不上心里的疼。
他想起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转身离开——那次是她去太医院当学徒,他在荒园门口送她。那时她回头说“我们会好好的”,他笃定地说“会”。
可现在,他不敢笃定了。
桂花香浓得发苦。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
三年。
只要三年。
等他坐稳那个位置,等他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助力,等他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一定把她找回来。
一定。
哪怕那时她已经走远。
哪怕那时她已不再等他。
他也会把她找回来。
绑也要绑回来。
这个念头像毒藤,在他心里疯狂生长,缠绕住每一寸理智。
而他,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