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西市街鼓响第一声。
雪还在下。不大,细碎的白点扑在灰瓦上,积了薄一层,像撒了层盐。我裹着药童的灰蓝袍子,帽檐压得低,只露出半截下巴。冷风钻进领口,我不躲。这冷,比那年尸堆里的雪温柔多了。
“济世堂”三个字挂在门楣上,漆面剥落,“济”字右下角那道裂痕,斜着往下,像一道旧刀疤。我盯着它看了两息。
十年前,我逃出城那天,饿得快走不动。一个药童蹲在路边啃糖饼,见我眼发直,掰了半块递过来。他没说话,只用炭笔在纸背面画了个记号——就是这“济”字裂痕。他说:“要活命,就别往北走。”
我没要他命。可他还是死了。那一夜,火光烧红了半边天,整条街的人都没跑出去。
我推门进去。门轴“吱呀”一响,带着陈年木头的涩意。屋里昏,炉火将熄,铜壶蹲在炉上,水微沸,顶着壶盖“噗噗”跳。空气里苦艾和陈皮味搅在一起,浓得呛鼻,像是特意盖着什么别的气味。
我没动,站在门口让眼睛适应。药柜一排排立着,抽屉密密麻麻,标签泛黄。柜台后没人。墙上悬着那块“济世堂”匾,正对着门,像一双眼睛。
我低头扫袖口。影策昨夜传信:“西市药庐曾收留‘霍九娘’,或涉沈氏遗孤。”\
不是“沈知意”。是“霍九娘”。\
他们以为我死了。可有人记得那个假名字。
我走向药柜,假装整理药材。手指划过“当归”“川芎”“茯苓”,动作慢,耳朵却竖着听外头动静。第三排抽屉标着“妇人方”,锁是坏的,扣子歪着。我拉开。
册页翻开,一股铁锈味冲上来。
血渍。大片暗红,干了多年,浸透纸背,像一块发黑的疤。名字全糊了,只剩几行小字还能辨认:
“巳时三刻送参,勿误。”
我指尖一顿。
巳时三刻。三日后,登基大典,皇帝受贺,百官跪拜,太监总管亲自献参汤。\
这个时间,不该出现在药庐账本里。\
除非……这参,早就定了去处。
脚步声从后屋传来。我合上册子,退到药柜旁,低头抓药。
掌柜出来了。五十上下,瘦脸,眼窝深,右手食指有厚墨茧,袖口往上一寸,一道旧疤横着,皮肉翻起,像是被刀鞘磕的。
他扫我一眼。“新来的?”
我低头:“是,掌柜招工,小的来试试。”
“试?”他冷笑,“你手抖什么?黄芪抓成地黄,想毒死谁?”
我换了一把。“初来,不熟。”
他盯着我,忽然问:“听说过‘霍九娘’吗?”
我心跳没变。面上却装出一点慌:“听……听说是个稳婆,接生过几个孩子。”
“接生?”他声音冷下来,“她接生的孩子,早烧成灰了。连骨头都没剩。”
我抬眼看他。他嘴角挂着笑,眼里没一点热气。
我知道他在试探。\
他也知道,我不是真药童。
我低头继续抓药,声音轻:“那……她人呢?”
“死了。”他转身去拨算盘,“十年前,西市大火,她抱着个孩子冲不出去,活活烧死在后院。你要是信鬼,夜里还能听见哭声。”
我手指掐进掌心。\
那是我娘烧的。\
不是稳婆。
他走回后屋,门关上。我等了十息,绕到药柜深处。第三排“当归”屉夹层,我摸到硬物——一块松动的板,往后一推,有暗格。
里面是一只鞋。
半枚。红缎泛黑,鞋头绣蝶,右翅残缺。我娘亲手做的。满月那天,她抱着我,一针一线缝上去的。
我捏着它,手抖了一下。
记忆撞进来。
火光冲天。母亲把我推进地窖,塞进这只鞋:“阿九,活下去……若有人问起,就说你是霍家女儿……别说是沈家的……他们会杀你……”
我抱着鞋,在地窖里躲了三天。外面全是喊杀声,后来静了,只剩下风。我爬出来,手里还攥着这只鞋,另一只早就丢了。
我靠在柜边,闭眼。指甲掐进掌心,掐出四个红月牙。\
眼泪是弱者的血。\
我不是弱者。\
我是来讨命的。
我把绣鞋塞进怀里,贴着心口。布料冰凉,像块铁。
我得确认一件事。
从袖中摸出一枚仿制影策令。乌木,掌心大小,正面刻“影策”二字,背面空白——是假的,但够像。我悄悄塞进“黄连”匣,故意让一角露在外头。
然后走到账台前,低头翻册,自言自语:“巳时三刻,参要送到长宁宫……人呢?可别误了主上大事。”
话音落,后屋门“咔”一声轻响。
我没回头。余光看见他袖子动了动,像是摸了什么。
我起身,假装要走。经过后屋门口时,故意放慢脚步。
他没拦我。
我绕到药碾后,那里有个暗角,墙角塌了一块,能藏人。我贴墙蹲下,屏住呼吸。
不到半盏茶,后屋门开。他快步走到“黄连”匣前,拉开,抽出令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然后从袖中取出一缕紫色香,点燃。
“紫云烬”。
长宁宫密使专用信香。燃时无烟,只有淡淡檀香混着一丝腥气,是用西域蛇胆灰调的。太后亲信才用得起。
他把香插在香炉里,低声念了一句暗语:“影断,灰净。”
我眼底冷了。
果然是你。\
当年边军文书房的笔吏,负责誊抄军报。\
你改了北境战报,写我爹通敌,害沈家满门被诛。\
现在,你在这儿,当掌柜,替太后守着最后一条线。
我等他回屋,悄无声息绕过去,打开“茯苓粉”匣,把里面的药粉倒进袖袋,换成“天南星粉”。\
微量可致幻,过量则瘫痪。\
将来谁要是突然疯了、瞎了、说不出话,就知道是谁动的手。
我刚合上匣子,门外脚步急促。
门“哐”地被推开,冷风卷着雪扑进来。
柳莺儿。
她穿着青色宫装,没披斗篷,头发湿了半边,脸上全是雪水,分不清是化了还是哭了。手里没托盘,只掌心紧握一粒赤红药丸,像攥着最后一口气。
她四顾无人,快步走向药柜方向,声音压得极低:“给……给你……三更服……”
我从暗处走出来,一把扣住她手腕。
她猛地一颤,差点叫出声。
“谁让你来的?”我盯着她。
她抬头看我,眼圈发红:“我……我不知道……太后说……这是安神的……治失眠……”
我冷笑:“安神?这叫‘赤霞丹’。西域毒,服后心脉渐缓,七日无痛而终。你当我是死人?”
她身子一软,眼泪掉下来:“我……我不想你死……可我不送,他们就杀了我娘……她在城南种菜,就靠这点钱活命……”
我盯着她。她不是在演。\
她是真的怕。\
也真的想救我。
可她还是送来了毒。
我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告诉我,太后的密令是什么?”
她摇头,嘴唇哆嗦:“我……我不知道……只说……绝不能让沈家血脉活着进宫……”
“所以呢?”
“活要见人,死要毁证……”她终于崩溃,声音发抖,“她说……只要人不死,证据不毁,她就活不成……她夜里睡不着……梦见你娘找她索命……”
我松开手。
她踉跄后退,背抵着药柜,滑坐在地,手里还攥着那颗药丸。
我低头看她。“下次再替她送药,我就把你埋进乱坟岗,让你也变成‘霍九娘’。”
她抬头看我,满脸惊恐。
我没再看她。整了整衣袖,走向门口。
风雪更大了。街上没人,只有雪落在屋顶的轻响。我伸手推门,门轴又“吱呀”一响。
我停步,回头望那块“济世堂”匾。
“济”字裂痕在昏光里像一道血口。
我低声说:“我回来了。”
声音很轻,像耳语。\
可我知道,这间屋子的每一根梁、每一块砖都听见了。
我推门出去,身影没入风雪街角。
身后,药碾后的铁板轻轻一响。
地窖门开了条缝。
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
七八岁,黑瞳如墨,脸上沾着灰,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倔。她坐在角落,双手抱膝,像只小兽。
她抬起左手,腕内侧——一枚蝶形胎记。
和我肩上那道旧疤里的胎记,分毫不差。
她缓缓闭眼。\
再睁时,眼里没了刚才的怯,只有一道冷光,一闪而逝。
地窖门合上。\
铁板归位。\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