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保温箱的微光和精心调配的奶粉刻度间悄然溜走。
叶晚在叶家,成了一个特殊的存在。
“体质孱弱”的标签如同她肩胛下那淡去的印记,无声却顽固地跟随着。三个月时,一场几乎被健康孩子忽略的微风,便让她咳得小脸涨红、呼吸如拉风箱,最终演变成肺炎,在医院住了整整两周。而那时,叶晴已经在柔软的育婴毯上利落地翻身,对着摇铃咿咿呀呀,笑声饱满。
叶晴像一株被阳光慷慨灌溉的幼苗,健康、茁壮、充满不由分说的生命力。她先学会抬头,先学会翻身,先冒出珍珠般的乳牙,先含糊却响亮地吐出“爸爸”、“妈妈”。她的喜怒都带着蓬勃的劲道,轻易就能点燃全家的气氛。
叶晚则像一株生长在背阴处、需要精密控温控湿的珍稀花卉。她的一切都慢几拍,身形总是比同龄孩子小一圈,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细腻的苍白。她极少放声哭闹,不适时只是细声哼哼,或者默默将小脸埋进枕头,那无声承受的模样,往往比嘹亮的哭声更令人心头发紧。杨婉几乎将大半的心神都系在了小女儿身上,喂药、测温、深夜抱着她因咳嗽而轻颤的小身子在屋里踱步,眼底常驻着疲惫的青色,看向叶晚的目光总浸着浓得化不开的怜惜与忧惧。
叶振华工作繁忙,但每日归家,必定先轻手轻脚地去看看小女儿。他会用指腹极轻地掠过叶晚细软微凉的发梢,或是小心翼翼地握住她那双没什么力气的小手,眉头时常因担忧而微蹙。对于健康活泼的大女儿,他自然也是疼爱的,会将她高高举起,逗得她咯咯大笑,但那笑容背后,总有一份更为松弛的、无需悬心的坦然。
家里的保姆张姨更是将二小姐当作琉璃盏般侍奉,时刻警醒着她是否冷了、热了、被风吹了。而对满院子跑的叶晴,则常是笑着感叹:“晴晴小姐这身子骨,真真结实得像头小牛犊哩!”
叶晚就在这般泾渭分明的对待中,安静地生长。她大多时间待在室内,玩着那些被反复消毒、质地柔软的玩具,隔着明亮的玻璃窗,看姐姐在花园里摇摇晃晃地学步、奔跑、嬉笑。她不吵不闹,只是有时会静静趴在窗台上,苍白的侧脸映着剔透的玻璃光,长睫毛如同栖息的黑蝶,许久都不动一下。
杨婉每每见到这情景,心便像被细线勒紧般疼。她总无法摆脱那个念头:是小女儿在娘胎里被“挤压”、被“夺走”了本该均分的滋养,才落得如今这天壤之别。这份隐秘而沉甸的愧疚,让她对叶晚越发纵容,近乎补偿;而对叶晴偶尔的喧闹或小小的顽皮,则会下意识地约束:“晴晴,小声些,妹妹在休息。”“晴晴,这个先让给妹妹玩,她身子弱,难得有喜欢的。”
叶晴起初不懂,只懵懂地遵从。可随着年岁渐长,三岁、四岁……她开始模糊地感觉到,那个总是待在屋里、苍白安静的妹妹,仿佛一个无声的黑洞,吸走了妈妈更多的目光、怀抱和温言软语,连爸爸回家,也总是先走向妹妹的房间。一种懵懂的不平渐渐滋生,她会故意在叶晚午睡时在门外拍皮球,或冷不丁抢走叶晚正拿在手里的布偶。每当这时,杨婉带着责备的眼神和叶振华微沉的脸色,又会让她委屈得放声大哭。如此循环,姐妹之间那种基于争夺父母关注与爱意的微妙张力,在无声处悄然蔓延。
叶晚将一切尽收眼底。她扮演着一个无可挑剔的、孱弱早慧的幼童,适时地轻咳,适时地流露出对窗外世界羡慕又怯怯的眼神,适时地在被姐姐“冒犯”后,咬着下唇默默垂泪。她无需多言,父母心中那杆秤,早已因她的“先天不足”与那份寂静的承受,无可挽回地倾斜。
五岁生日过后不久,一个晴好的午后,叶家的花园迎来了小客人。
是顾家的独子,顾霆,年长叶家姐妹一岁。两家是世交,住得也近。顾霆自幼被教导举止端方,小小年纪已能看出沉静的骨架,一身合体的小西装,被保姆领着步入叶家庭院。
杨婉正陪着叶晚在玻璃花房旁的软榻上晒太阳。叶晚裹着柔软的米白色羊毛毯,膝上摊着一本色彩鲜艳的图画书,却似乎没什么精神翻阅,小脸在透过玻璃的阳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细微血管。叶晴则在花园的草坪上,追着一只彩色皮球跑得脸颊嫣红,欢笑声如银铃串串,洒满了绿意盎然的庭院。
“杨阿姨好。”顾霆站定,礼貌地问候,目光带着孩童的好奇,掠过室内外这动静迥异的两个小世界。
“小霆来啦,快进来坐。”杨婉含笑招呼,又朝草坪扬声道,“晴晴,慢些跑,过来看看是谁来了?”
叶晴抱着皮球咚咚咚地跑近,额发被汗水濡湿,一绺绺贴在饱满的额角,眼睛亮得惊人,带着运动后鲜活的热气,毫不怯生地打量顾霆:“你是谁呀?”
“我是顾霆。”男孩回答,姿态大方。
“晴晴,要叫顾霆哥哥。”杨婉温和地纠正,随即向顾霆介绍,“这是姐姐晴晴,那是妹妹晚晚。”
顾霆的视线顺着望去,落在了软榻上那个异常安静的身影上。她看起来比叶晴纤瘦一圈,几乎被柔软的羊毛毯淹没,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孔,此刻正抬眸向他望来。那双眼睛极大,黑白分明,瞳仁幽深,却不像叶晴那般跳跃着阳光碎金,而是静默的,蒙着一层这个年纪孩子少有的、淡淡的倦意,眼尾那抹天生的微红,更添了几分仿佛易受惊扰的怯懦。
“顾霆哥哥好。”叶晚的声音细细的,带着气虚所致的柔软气声,说完,便微微垂下了眼帘,长睫如帘,掩去大半眸光,似是羞怯,又似只是无力支撑。
顾霆怔了怔。他周遭环绕的玩伴,包括眼前的叶晴,无一不是健康活泼、甚至有些闹腾的。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精致得仿佛用力呼吸都会碎裂的瓷娃娃。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声音放得更轻:“你好。”
“顾霆哥哥,我们去玩球吧!”叶晴早已不耐待在门口对话,伸手扯了扯顾霆质地精良的袖口,指着自己怀里的皮球,活力满溢地邀请。
“晴晴,”杨婉轻声制止,带着无奈,“妹妹需要安静休息,你们去那边远些的草坪玩,记得别太吵闹。”她指向一处距离玻璃花房有段距离的草坪。
叶晴不满地撅了撅嘴,但很快被新玩伴吸引,拉着顾霆就跑开了。顾霆被她带着跑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叫晚晚的女孩已经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膝上的图画书,侧影在阳光与玻璃的折射中,显得孤单而静谧,与窗外喧腾的绿意和欢笑隔着一道透明的界限。
草坪上很快回荡起叶晴清脆的笑声和皮球规律的弹跳声。顾霆虽保持着小绅士的礼节,但孩童天性到底难掩,渐渐也被叶晴那充满感染力的活泼带动,参与其中,只是动作仍比叶晴多了几分与生俱来的克制。
玩了一阵,顾霆觉得口渴,保姆领他回屋内喝水。再次经过玻璃花房时,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过去。
叶晚仍在那里。图画书已搁在一旁,她似乎困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浅浅的弧影。杨婉正极轻地拍抚着她的背,哼着舒缓的摇篮曲。
或许是感知到视线,叶晚又抬起眼,望向他。这一次,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移向他身后草坪上那个奔跑跳跃、笑声飞扬的红色身影——她的姐姐叶晴,随即,又默默收了回来,重新垂下。她什么也没说,可那一眼之中,仿佛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水纹般迅速消散的……向往?抑或是别的、更复杂的,属于孩童却又不全然是孩童的情绪。
顾霆心里忽然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他想起母亲偶尔与友人闲聊时提起叶家,总会带着叹息说一句:“叶家那小女儿,模样是极好的,就是身子太弱,生下来就带着病气,真是可怜。”
他喝完水,没有立刻返回草坪,而是走到玻璃花房敞开的门边,犹豫了一下,轻声问:“杨阿姨,她……不一起玩吗?”
杨婉叹了口气,眼神柔软而沉重地落在怀中女儿身上:“晚晚不能累着,也吹不得风。她要是能有晴晴一半的结实劲儿,我就谢天谢地了。”说着,手指爱怜地梳理着叶晚细软的发丝。
叶晚依偎在母亲怀里,没什么大的动作,只是伸出细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毯子边缘蓬松的绒毛,一圈,又一圈。
顾霆不知该接什么话。他想了想,从西装小口袋里摸出一颗用漂亮玻璃纸包裹的水果糖——出门前保姆塞给他的。他走到软榻边,将糖递到叶晚面前:“这个……给你。”
叶晚抬起眼,看了看那颗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色彩的糖果,又看了看顾霆,细声说:“谢谢顾霆哥哥。”但她没有伸手,只是将目光转向母亲,带着询问。
“晚晚可以吃糖吗?”顾霆也看向杨婉。
杨婉面露难色:“她咳嗽刚好没多久,医生嘱咐要少吃甜腻的……”
“哦。”顾霆有些失落,正要收回手。
“不过……”杨婉看着小女儿没什么血色的唇瓣,和那双静静望着糖果的大眼睛,心又软了,对叶晚轻轻点头,“只许吃一颗,慢慢含化。要谢谢顾霆哥哥。”
叶晚这才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颗糖。她的手格外小,手指纤细细的,仿佛没有骨头,指尖触及顾霆掌心时,带着一种微凉的、玉石般的触感。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顾霆下意识地邀请,话到一半,想起杨婉的叮嘱,又顿住了。
叶晚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更轻了些,仿佛怕惊扰了谁:“我在这里看着你们玩,就很好。”她将那颗糖握在手心,没有立刻剥开,然后目光再次飘向窗外阳光下那个奔跑跳跃的红色身影,几不可闻地低语,“姐姐跑得真快,笑得真开心。”
顾霆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叶晴正一个用力将皮球踢得老高,笑得见牙不见眼,浑身散发着无忧无虑的光热。再看看眼前苍白安静、连吃颗糖都需被特许的叶晚,一种混合着淡淡同情与某种朦胧责任感的情绪,在这个早熟的六岁男孩心底悄然滋生,如同一颗被投入静湖的小石子,漾开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那……我下次来,给你带别的。”他语气认真了几分,像在做一个郑重的承诺,“带你可以玩、可以看的。”
叶晚终于对他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很浅,像初春枝头将绽未绽的梨花瓣,带着孩童纯真的轮廓,却又因那份孱弱与苍白,显得格外易碎而惹人怜惜。“好呀。”她轻轻应道。
草坪上,叶晴发现顾霆迟迟未归,扬声喊起来,声音嘹亮:“顾霆哥哥!你快回来呀!球滚到玫瑰花丛里去了!”
顾霆应了一声,对叶晚和杨婉点点头,转身跑了回去。
玻璃花房里,杨婉欣慰地将小女儿搂得更紧些,贴着她微凉的额发低语:“晚晚真乖,看,顾霆哥哥多细心,多喜欢你。”
叶晚依偎在母亲散发着淡淡馨香的温暖怀抱里,慢慢剥开那颗水果糖晶莹的玻璃纸,将圆润的糖果放入口中。甜腻的滋味在舌尖缓缓化开。她微微眯起眼,目光穿过剔透的玻璃,落在花园里——顾霆正小心地避开尖刺,帮叶晴从怒放的玫瑰丛中捡出皮球,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叶晴又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拉着顾霆跑向更开阔的草坪。
午后的阳光炽烈而明亮,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张被揉皱的糖纸,在指尖反射出星星点点破碎的、廉价的虹彩。嘴角那抹因甜味而微微扬起的弧度,逐渐平复,恢复成平日里那种安静的、近乎无表情的淡漠,唯有长睫在苍白的小脸上投下两片沉静的阴影。
第一次照面,印象已然深镌。
一个健康、活泼、生命力蓬勃,如盛夏最耀眼的灼灼烈日。
一个苍白、安静、孱弱易碎,需被小心珍藏,似深夜里带着凉露、转瞬即逝的优昙之花。
在顾霆尚且稚嫩却已初具轮廓的心湖中,两颗质地迥异的石子,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投下了最初的、影响深远的涟漪。
而叶晚,只是静静地含化着那颗糖,任由那甜腻的滋味丝丝缕缕渗入味蕾,也悄无声息地,渗入这幅刚刚展开一角、注定纷繁的故事织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