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

话剧社的彩排被安排在一个周四的下午。顾霆作为导演兼男主角，早早便到场协调灯光和音效的初步配合。叶晚来得稍晚一些，依旧是顾霆去接的。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和浅灰色长裙，外搭一件薄薄的米色针织开衫，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脆弱脖颈。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血色的白，但眼神比平日多了几分沉静的专注。

周然今天没有乐团排练，却出现在了观众席侧方的阴影里。他靠在一根廊柱旁，手里拿着一瓶水，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舞台上，焦点却始终追随着那个安静坐在后台等候区、低头翻阅剧本的纤细身影。

彩排开始。前面的几场戏进行得还算顺利。顾霆在舞台上很有掌控力，台词清晰，情绪饱满。其他配角虽稍显青涩，但也尽力投入。轮到叶晚上场的那一幕，是“月光少女”在古老庭院中首次独自低语的戏份。没有对手演员，只有一束追光，和一段空灵略带哀伤的主题音乐。

舞台灯光暗下，只留下一束清冷的淡蓝色光柱，笼罩在布景中一张缠绕着仿制藤蔓的古典长椅上。音乐起，如月色流淌。

叶晚缓缓从侧幕走入光柱。她的脚步很轻，带着一种独特的、略显虚浮的韵律，与音乐节拍奇异地契合。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仰起头，仿佛在凝视夜空中并不存在的月亮。侧脸的线条在冷光下精致得像玉雕，又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

然后，她慢慢坐了下来，动作轻缓得仿佛怕惊扰了夜色。她开始说话。声音通过微型麦克风传出，依旧是她平时那种细弱的音质，却奇异地被放大出一种空灵而清晰的特质。不是舞台腔的夸张，而是如同深夜枕边的呢喃，带着梦境般的恍惚与真实的孤寂。

“他们说，月光是冷的，照不暖任何东西……”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长椅上“藤蔓”的纹理，指尖微微蜷缩，像是感受着那并不存在的冰凉，“可是，待在这里，连月光……都像是被这庭院吸走了温度，只剩下影子，长长的，冷冷的影子……”

台词并不长，也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起伏。但叶晚的处理，将那种被困的无力、对温暖的渴望、以及深植于骨子里的病弱忧伤，展现得淋漓尽致。她每一个细微的眼神变化，每一次呼吸的轻微起伏，甚至睫毛颤动时在脸颊投下的阴影，都被那束追光无限放大，呈现出一种惊人的、易碎而动人的美感。

她不是在“演”一个病弱少女，她几乎就是那个人物本身从剧本里走了出来，带着她所有的寂静与哀愁。

观众席侧方，周然不知不觉站直了身体，握着水瓶的手指微微收紧。他见过叶晚安静的样子，见过她礼貌微笑的样子，见过她在顾霆身边依赖的样子。

但此刻舞台上的她，是另一种存在。那种将脆弱转化为一种奇异感染力的能力，那种沉浸在角色中仿佛与现实剥离的状态，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对叶晚的所谓“了解”，不过是最表层的东西。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更深沉、更吸引人去探究的东西，像月光下的深潭，表面平静柔和，底下却可能藏着意想不到的风景。

台上的戏份结束，灯光亮起一些。顾霆走上前，低声和叶晚交流了几句，似乎在对某个走位进行微调。叶晚认真听着，偶尔点头，苍白的脸上因为刚才的投入而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

彩排继续进行。周然的目光却很难再从叶晚身上移开。他看到她即使在台下候场时，也依旧微微蹙眉沉浸在角色情绪里的侧影

每一种神态，每一个细微的反应，似乎都在不断修正和丰富周然心中对她的画像。那个曾经单薄苍白的“叶晚”形象，正被填充进越来越多的、生动的细节。

彩排中途休息。叶晚显然有些累了，独自走到舞台侧方远离人群的通风处，微微靠在墙边，闭目养神，手里还捏着那份已经卷边的剧本。

周然犹豫了一下，拿起自己那瓶未开封的矿泉水，走了过去。

“喝点水吧。”他将水递到她面前。

叶晚睁开眼，见是他，似乎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倦意的笑容：“谢谢周然学长。”她接过水，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微凉。

“演得很棒。”周然看着她，语气真诚，“很有感染力。这个角色……很适合你。”

叶晚拧瓶盖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眸子里清澈地映出他的倒影，带着点被夸赞后的无措和细微的欣喜：“真的吗？我……其实很紧张，总怕演不好，拖累大家进度。”

“完全没有。”周然肯定地说，目光落在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你很投入，这就够了。”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远处传来顾霆和其他人讨论的声音。

“顾霆对你要求很严格？”周然忽然问，语气听起来像随口一提。

叶晚摇摇头，声音轻柔：“顾霆哥哥很照顾我，是我自己总想做到最好，不想让大家失望。”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眼神黯淡了一瞬，“毕竟……我能参与的机会不多。”

这句话里透露出的信息，让周然心里微微一紧。他想起了她的身体，想起了叶晴之前那复杂的态度，想起了围绕在这个女孩身边那些无形的保护与限制。

“以后……如果有其他适合的活动，也可以多试试。”周然听到自己这么说，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一些，“不一定非要演话剧。音乐、绘画……或者只是来看看别人的排练，也挺好。”他说完，自己都有些意外。这似乎超出了他们之间应有的关切程度。

叶晚显然也有些讶异，她看着周然，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然后唇角弯起一个更明显些的、带着感激的弧度：“嗯，谢谢学长。我会的。”

就在这时，顾霆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晚晚，该准备下一场了。”他走了过来，目光在周然脸上扫过，停留了极短的一瞬，然后落在叶晚身上，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感觉怎么样？累不累？要不要再休息几分钟？”

“不用了，顾霆哥哥，我可以继续。”叶晚连忙说，对着周然礼貌地点了点头，“学长，那我先过去了。”

周然也点了点头，看着她走向顾霆。顾霆很自然地伸手，虚扶了一下她的胳膊，低声又嘱咐了句什么。两人并肩走回舞台中央。

周然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刚才顾霆看向他那一眼，虽然短暂，但周然捕捉到了其中一闪而过的……某种情绪。不是敌意，更像是一种清晰的、带着戒备的审视，仿佛在确认什么。

周然的心沉了沉，但随即，一种更强烈的、想要靠近和了解的冲动涌了上来。顾霆的紧张，恰恰说明了叶晚的“值得”。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再仅仅满足于远远看着。

彩排结束后，人群散去。周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后台出口附近徘徊。他看到叶晚慢慢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顾霆似乎被指导老师叫住说话。

机会来了。

周然走上前，语气自然：“叶晚，一起走吧？顺路到校门口。”

叶晚看了看还在说话的顾霆，有些犹豫。

“顾霆那边估计还要一会儿，外面风有点大，你穿得单薄，别等了。”周然补充道，理由充分。

叶晚想了想，点了点头：“那……麻烦学长了。”

两人并肩走出体育馆。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周然刻意放慢了脚步，迁就着叶晚略显疲乏的步调，找了些关于音乐和剧本的话题闲聊。叶晚的话依然不多，但回应得很认真，偶尔提到对某段配乐的理解，竟然颇为独到，让周然有些惊喜。

他们走到教学楼附近时，恰好遇到了刚从学生会办公室出来的叶晴。

叶晴手里抱着一摞资料，脸上带着忙碌后的倦色。当她看到迎面走来的周然和叶晚时，脚步明显顿住了。她的目光先落在周然脸上——他正微微侧头，专注地听着叶晚说话，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温柔的耐心。然后，她的视线移向叶晚。叶晚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苍白的脸颊在夕阳余晖中仿佛透明。

那一瞬间，叶晴感觉像是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攥住了心脏。周然……和叶晚？他们怎么会一起走？周然脸上那种神情……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周然点了点头：“周然，还没走？” 声音有些干。

周然似乎才看到她，神情自若地回应：“嗯，刚看完彩排。你呢，还在忙？”

“啊，对，艺术节的事。”叶晴含糊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瞟向叶晚。叶晚正安静地站在周然身侧半步远的地方，微微低着头，一副温顺无害的模样。

“姐姐。”叶晚轻声打了个招呼，声音细细的。

“嗯。”叶晴应了一声，没再多说，抱着资料的手却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我先去还东西。”她匆匆说完，几乎是从两人身边逃也似的走开了。

走过拐角，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吸了一口气。周然看叶晚的眼神……她不会看错。那里面有欣赏，有关切，甚至有……一丝迷恋？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顾霆是这样，现在连周然……也似乎被叶晚那种苍白脆弱、需要被保护的样子吸引了？

一种混合着嫉妒、不甘、以及更深沉的冰冷怒意，再次从心底翻涌上来。她看着怀里那些为了艺术节熬了无数夜晚整理出的资料，忽然觉得无比讽刺。她努力、拼搏、在阳光下奔跑，试图用优秀证明自己值得被关注。而叶晚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安静地站在那里，露出那种脆弱的表情，就能轻易得到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

这不公平。这三个字，如同毒蛇的信子，再次舔舐着她的心。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周然状似无意地对叶晚提了一句：“你姐姐……好像很忙。”

叶晚轻轻“嗯”了一声，睫毛垂下，掩去眸中神色，声音依旧轻柔：“姐姐一直都很优秀，很能干。”语气里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周然看了她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但他心里，对叶晴那种明显复杂僵硬的态度，留下了印象。结合之前叶晴谈及妹妹时的微妙反应，他隐约觉得，这对姐妹之间的关系，恐怕远比表面看起来要复杂和……疏离。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周然将叶晚送到校门口，叶家的车已经等在那里。顾霆也匆匆赶了过来，看到周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对叶晚说：“等久了？老师那边多聊了几句。”

“没有，周然学长陪我走过来的。”叶晚轻声解释。

顾霆看向周然，点了点头，语气是礼貌的疏离：“谢谢。”

“不客气。”周然微笑回应，目光却落在叶晚身上，“今天辛苦了，好好休息。演出会很成功的。”

“谢谢学长。”叶晚再次道谢，然后上了车。

车上，顾霆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晚晚，周然他……是不是经常来看你们排练？”他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像只是随口一问。

叶晚正望着窗外流动的夜景，闻言转过头，眼神清澈地看着他：“没有经常吧……可能乐团练习完，顺便看看。学长人挺好的，今天还夸我演得好。”

顾霆“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是目光望着前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想起周然看叶晚的眼神，想起刚才两人并肩走来的样子，心里那种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又隐约冒了头。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熟悉的轨道之外，悄然发生着变化。而他，并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叶晚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霓虹灯光在她平静的瞳孔里流淌而过。她的指尖，在身侧座椅柔软的真皮上，轻轻点了两下。

一切都在按照预定的节奏推进。新的变量已经入场，旧的平衡正在被微妙地撬动。而舞台上的灯光，不久后将真正亮起，照见的，恐怕不止是戏里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