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暴力

强吻事件像一块被暴力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持续的惊涛骇浪，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黏稠的凝滞。那条肮脏小巷里混杂着血腥与霉味的空气，仿佛被无形地携带出来，弥散在两人之间每一个可能产生交集的瞬间。

但这一次，主动拉开距离、筑起冰墙的人，换成了太宰治。

他不再“偶遇”，不再“顺路”，不再用那种轻快黏腻的声音在芥川身后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清晨的公寓楼下空无一人，课间的走廊上，即便擦肩，他也目不斜视，仿佛芥川只是一抹透明的空气，连被他目光掠过的资格都没有。他的笑容恢复了标准的、毫无破绽的弧度，对着老师，对着同学，甚至对着那个偶尔还会怯生生望过来的草莓笔袋女生，温和有礼，无懈可击。但那笑容的温度从未抵达眼底，那双鸢色的眼睛，看过来时是空的，像打磨光滑却毫无生气的玻璃珠。

这种刻意的、彻底的忽视，比之前任何形式的纠缠都更让芥川感到……无所适从。他本该庆幸，本该松一口气，重新缩回自己坚固而孤独的壳里。然而，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滞闷感，却混杂进了一种新的、陌生的焦灼。当他在教室门口习惯性地停顿，却没有听到预料中那句带着笑意的“学长”时；当他走在通往文学社活动室的走廊，身后不再有那道如影随形的、轻快的脚步声时；甚至当他因为咳嗽不得不弯腰扶墙，却再没有一道影子覆盖下来，用那种令人不适的专注目光凝视他时——一种冰冷的、类似失重般的不安，会悄然攥住他的心脏。

他发现自己开始无意识地，望向太宰治惯常出现的地方。

图书馆那个能瞥见自己常坐位置的角落书架旁，现在是空的。天台入口的阴影处，只有风声。楼梯转角的窗边，只有流动的光影。他的目光有时会在那些地方停留几秒，漆黑的瞳孔里映着空荡，然后才像是蓦然惊醒般飞快移开，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近乎狼狈的神色，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他攥紧手中的书或笔，指尖用力到发白，仿佛在对抗某种无形的牵引。

最难以解释的变化发生在放学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围是喧闹散去的同学，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芥川会不自觉地放缓脚步，耳朵似乎总在捕捉身后的动静。有那么一两次，他甚至隐约听到了类似太宰治哼唱那支古怪小曲的调子，猛地回头，却只看到陌生的面孔和空旷的街道。一种莫名的、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失落，像细小的冰渣，缓慢沉淀在胃底。

回到那间只剩下自己呼吸声的公寓，寂静被无限放大。他站在客厅中央，有时会对着空无一人的沙发，或是厨房流理台的方向，嘴唇微微翕动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想问“你今天……”，或是“那本书……”，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但话语在成型之前，便冻结在舌尖，化作更沉重的沉默，压回喉咙深处。因为无人回应。因为那个曾经用无处不在的存在感侵扰他、此刻却用更绝对的缺席折磨他的人，不在。

偶尔在校园里，他们避无可避地近身——比如拥挤的楼道，或狭窄的社团储物间门口。太宰治会极其自然地侧身让开，动作流畅，不带一丝烟火气，连衣角都不会相碰。他会对芥川身后的人微笑点头，却吝于给芥川一个哪怕最短暂的对视。那冰冷的、彻底的漠视，像一堵无形的、光滑坚硬的玻璃墙，将芥川所有可能出口的言辞，所有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情绪，统统反弹回来，撞得粉碎。

有一次，芥川抱着一摞刚领回来的新教材，在楼梯上脚下微微一滑。书本脱手散落，哗啦啦掉在台阶上。他蹲下身去捡，手指有些发抖。这时，一双穿着锃亮皮鞋的脚停在了他面前，裤腿笔挺。是太宰治。

芥川的心脏莫名一紧，动作顿住。他低着头，能看到对方鞋尖上一点细微的反光。

太宰治弯下腰，却不是帮他捡书。他只是极快地、用两根手指从散落的书堆边缘，拈起一片不知何时飘落进去的、干枯蜷缩的银杏叶。他拈着叶梗，在眼前漫不经心地转了转，然后，轻轻一松手。

枯叶打着旋，落在芥川手边一本摊开的、印着复杂公式的课本上。

自始至终，太宰治没有看芥川一眼，也没有说一个字。做完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他便直起身，脚步轻盈地继续上楼，仿佛刚才只是顺手拂开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芥川维持着蹲姿，盯着手边那片枯黄的叶子。胸腔里那股闷痛猛地尖锐起来，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他用手死死捂住嘴，咳得眼前发黑，单薄的肩膀颤抖不止。直到咳声渐歇，他喘息着，看着自己掌心咳出的、一点暗红的血丝，再看向那片静静躺着的、与鲜血形成诡异对照的枯叶。

一种冰冷刺骨的、混杂着巨大荒谬感和某种更深邃疼痛的东西，缓慢地侵蚀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缓缓收起手掌，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然后，他沉默地、一本一本地，捡起散落的书本，抱在怀里，站起身，继续向上走去。背影依旧挺直，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的僵硬。

黄昏的光线透过楼梯间的窗户，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而楼上，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那支不成调的、仿佛浸透了无尽孤独与恶意的殉情小曲，似乎还隐隐约约，回荡在空旷的楼梯井里，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