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离去

苏烬辞转学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45班激起一阵短暂的涟漪，随即迅速沉没，水面复归平静。一周的时间，足够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们适应一个天才同学的离去，转而投入到新的、更迭不休的八卦和日常中去。林薇和几个班委在苏烬辞座位上象征性地放了一小束花，很快被值日生收走。黑板报一角，林薇用粉笔写了一行娟秀的小字“祝苏烬辞同学前程似锦”，很快也被新一周的课程表盖过。许未然在苏烬辞离开后的第二天，似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眉宇间那种不易察觉的烦躁悄然散去，话也重新多起来，变回了那个聒噪明亮的少年，只是偶尔在物理小组遇到难题时，他会停下，看着教室前方那个空着的、靠窗的位置，出神片刻，然后摇摇头，继续埋头捣鼓他的电路板。

　　黎晚叙没有加入那场短暂而礼貌的道别。从苏烬辞平静离开教室的那天起，她就刻意回避着一切与他有关的、哪怕最微小的痕迹。她把那本从图书馆借来、试图窥探他阅读轨迹的书还了回去。她不再绕道去那个便利店，不再刻意停留在能看见他家的街角，甚至在清理房间时，她把那张写着苏烬辞解题思路的草稿纸折好，塞进了一个不再打开的旧铁皮盒子，连同心底那场无疾而终的、潮湿的悸动，一并打包，深埋。

　　但有些东西，不是说忘就能忘的。它会变成影子，变成习惯，变成不经意间触动的机关。

　　比如，当她习惯性地抬头，视线落在那个空荡的座位上时，心脏会猛地一缩，像是踩空了台阶，有刹那的失重感。阳光透过那块被擦拭得格外干净的玻璃，在桌面上投下清晰的光斑，尘埃在其中飞舞，那位置空得刺眼。

　　比如，数学课上，老师出了一道极难的竞赛题，教室陷入一片沉寂的苦思。黎晚叙咬着笔杆，无意识地看向前方，那片空气，仿佛还能看见那个清瘦的背影，挺得笔直，指尖夹着笔，不疾不徐地在草稿纸上划动，然后，在所有人还在茫然时，平静地报出答案。那种笃定，那种安静的力量感，像无声的潮水，漫过记忆的堤岸，让她呼吸微微一滞。

　　又比如，在图书馆翻到某一本冷僻的科普读物时，她会下意识地翻开扉页，指尖摩挲着那些印刷字，仿佛在寻找某个不存在的水印。在食堂吃饭，看到有人独自坐在角落，安静地吃着简单的饭菜，目光沉静地看着窗外，她会恍惚一瞬，然后迅速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食不知味。

　　她开始更沉默地学习。不是赌气，也不是为了追赶什么，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徒劳的仪式，企图用同样的专注，去填补某个被悄然抽走的存在。她啃下那些曾经让她头疼的物理题，一遍遍演算复杂的几何图形，在夜深人静时，听着窗外偶尔呼啸而过的风声，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仿佛这样做，就能抓住一点点那个离去的影子留下的、关于“专注”本身的气息。

　　许未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他不再提起苏烬辞，像这个名字从未存在过。他只是用更密集的、更不容分说的热情，包裹着她。他拉她去看物理小组的最新成果——一个用旧马达和齿轮拼成的、能笨拙行走的小机器人，得意地向她演示每一个细节。他会在放学时，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杯她喜欢的红豆奶茶，塞进她手里，用夸张的语调说“给小爷的御用听众的奖励”。他会在篮球场边，用汗湿的胳膊一把揽过她的肩，指着场上某个精彩的投篮，大声喝彩，热气腾腾的少年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阳光灿烂的温度。

　　黎晚叙接受着这一切，对他笑，听他讲，喝他买的奶茶，为他加油。但心底那片被苏烬辞留下的、安静的、冰凉的湖，却始终无法被彻底温暖。她像站在岸边，看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知道温暖就在身边，可湖心深处，那份沉静的清冽，依旧固执地存在着，提醒着她，有些东西，无法覆盖，也无法取代。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滑过去。梧桐树的叶子绿了又绿，知了开始聒噪，夏天来了。期末考、放暑假、开学，升入初二。新的教室，新的课程表，新的座位安排。苏烬辞坐过的那个靠窗的位置，坐进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女生，总是带着甜甜的笑，很快就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那位置不再空了，于是，黎晚叙抬头时，也不会再踩空那步台阶，只是偶尔，在某个光线恰好、尘埃飞舞的下午，她会无端地想起那个安静的侧影，然后迅速移开目光，将精力投入到下一道习题中。

　　她以为，一切就这样了。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会慢慢抚平那细微的、被风拂过的涟漪，会将那个名字，那张脸，那些瞬间，都打包成青春的收藏，妥善安放，不再轻易触碰。直到那天，初二上学期一个寻常的午后，陈老师拿着一沓信件走进教室。

　　“同学们，这里有一些上学期期末优秀作文的获奖证书，还有一部分信件，”陈老师将东西放在讲台上，开始分发，“是市里几家杂志社寄来的稿费和样刊。有谁上学期投稿了吗？自己来认领一下。”

　　有几个同学欢呼着上去领取。黎晚叙也投过几篇稿子，但石沉大海，早已不抱希望。她低头继续解着数学题，笔尖刷刷。

　　“黎晚叙，”陈老师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疑惑，“还有一封你的信。看邮戳……是邻市寄来的。”

　　黎晚叙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头，有些茫然。邻市？她没有朋友在那里，更别说会有人写信给她了。是投稿的回复？可为什么是寄信？

　　“来拿一下吧。”陈老师将那封信从一堆印刷品中抽出来，递给她。

　　黎晚叙走上前，接过那封信。很普通的白色信封，上面用黑色的钢笔写着她的班级和姓名，字迹是她从未见过的，工整，清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感。没有落款，只有邻市一个区的邮戳。

　　她捏着那薄薄的信封，走回座位。心脏在胸腔里，毫无征兆地，开始不规律地跳动，一下，又一下，撞得耳膜发胀。指尖触到的纸张，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凉意。

　　“谁啊？叙叙，你什么时候在邻市有笔友了？”许未然好奇地凑过来，想看看信封。

　　黎晚叙下意识地将信往怀里一收，动作有些僵硬。“没什么，可能是投过的稿子……”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发干。

　　许未然撇撇嘴，没再多问，转头又去鼓捣他新买的魔方了。

　　黎晚叙坐回座位，将那封信放在桌面上，却没有立刻拆开。她盯着那清隽的笔迹，一种奇异的、荒谬的预感，像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心头。不可能的。怎么会是他？

　　但那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藤蔓般疯狂缠绕。邻市……他转学去的城市，似乎就是那个方向。这种笔迹，这种……风格。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光线也变得朦胧。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颤抖，撕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很普通的横线纸，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短短几行字，依旧是那种清隽的、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

　　黎晚叙的目光落在那些字上，呼吸骤然停滞了。世界，在那一刻，仿佛彻底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