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水镇的水,三百年间从未澄澈过。当年戾气漫溢时,镇中河道被染得发黑,鱼虾尽绝,如今虽褪去浊色,却始终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翳,像极了卓翼宸此刻沉郁的心境。
他踏过吱呀作响的木桥,脚下河水泛着冷光,倒映出玄色披风下消瘦的身影。三百年前,他与赵远舟曾在此缉拿过水妖,那时镇中烟火旺盛,桥下商船往来,赵远舟还笑着说,待战事平息,便来这水乡买间临河的屋子,煮茶听浪。如今只剩断损的船桨沉在河底,岸边木屋倾颓,蛛网缠满窗棂,连风过都带着死寂的回响。
云光剑忽然轻颤,剑身映出河岸芦苇丛中一抹异样的红光。卓翼宸提剑上前,拨开枯黄的苇叶,见泥地里嵌着半截铜符,符身刻着辑妖司的纹路,正是当年赵远舟随身佩戴的辟邪符。铜符边角被灼烧得焦黑,残留着戾气侵蚀的痕迹,指尖触上去,还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灵力余温,转瞬便消散在湿冷的空气里。
“这里曾有过激战。”卓翼宸摩挲着铜符上的刻痕,心口骤然抽痛。他能想见三百年前,赵远舟孤身在此对抗妖物,铜符碎裂,灵力耗尽,却依旧不肯退缩的模样。那时他还在冰夷禁地被冰封,未能陪在挚友身边,这份遗憾,缠了他三百年,每念及此,都如利刃剜心。
沿河岸前行,尽头是一座荒废的药庐。庐门虚掩,推门而入,药架早已腐朽,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瓷碗,角落里堆着些干枯的药草,依稀能辨出是止血镇痛的品类。卓翼宸俯身拾起一片残留药渍的瓷片,忽然嗅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不是妖物的戾气之味,而是人间生灵的血气,陈旧却浓烈。
他循着气味走到后院,只见老槐树下埋着半截剑鞘,鞘身刻着“远舟”二字,正是赵远舟当年所用佩剑的配饰。剑鞘旁的泥土松动,似是近年被人翻动过,卓翼宸挥剑挑开土层,竟挖出一具残缺的骸骨,骸骨指尖还攥着半块玄色布料,质地与他当年送给赵远舟的披风一模一样。
喉间涌上腥甜,卓翼宸踉跄着后退半步,云光剑拄在地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具骸骨,眼眶瞬间赤红,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远舟……是你吗?”
骸骨毫无回应,只有风穿过槐树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颤抖着伸手去碰那半块布料,指尖刚触到,脑海中便骤然闪过无数碎片般的画面——少年时两人在辑妖司练剑,赵远舟不慎被剑气划伤,他慌忙扯下披风为其包扎;后来并肩出征,赵远舟披着这披风挡在他身前,挡住致命一击;冰夷禁地外,赵远舟转身离去,玄色披风在风雪中翻飞,成了他最后一眼的记忆。
那些画面交织着袭来,带着刺骨的疼,几乎要将他的神识撕裂。他猛地捂住头,蜷缩在地,唇角不断溢出鲜血,三百年的执念与愧疚在此刻彻底爆发,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恨自己当年被困冰封,未能与赵远舟同生共死;恨自己寻了三百年,找到的竟是一具残缺的骸骨;更恨自己无能,连挚友的遗骸都未能早些寻到,让他在此地孤独沉睡百年。
就在他意识渐渐模糊时,骸骨突然泛起微弱的白光,白光中,一缕极淡的神识缓缓升起,隐约是赵远舟的模样,只是身形虚幻,满脸疲惫。
“小卓,别伤了自己。”那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化不开的无奈,“这不是我的真身,只是当年留在此地的一缕残念,执念不散,残念难消。”
卓翼宸挣扎着抬头,泪眼模糊地望着那道身影,伸手想去抓,却依旧只穿过一片虚无:“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见我?哪怕只是残念,也不愿让我寻到?”
“我以身化雨,本就该彻底消散,留存残念已是逆天而行。”赵远舟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戾气未除,我若凝聚神识,只会被戾气反噬,届时不仅我自身难保,还会连累大荒苍生。小卓,忘了我,守好大荒,便是对我最好的成全。”
“我做不到!”卓翼宸嘶吼着,声音震得槐树叶簌簌落下,“三百年了,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寻你,你让我忘了你,不如让我随你一同消散!”
他猛地举起云光剑,竟要朝着自己心口刺去,赵远舟的残念见状,急忙化作一道白光缠住剑身,阻止了他的动作。白光骤然收紧,卓翼宸只觉手腕一麻,云光剑脱手落地,心口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撞击,整个人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残念看着昏迷的卓翼宸,轻轻叹息,白光渐渐笼罩住骸骨与剑鞘,将其重新掩埋,随后缓缓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句低语,消散在风里:“保重……莫再执念……”
不知过了多久,卓翼宸缓缓醒来,天色已暗,思南水镇被夜色笼罩,更显凄凉。他挣扎着起身,老槐树下的泥土已然平整,仿佛从未被翻动过,只有指尖残留的药渍与铜符的触感,证明方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他拾起地上的云光剑,握紧怀中的铜符,望着漆黑的河水,眼中满是绝望与不甘。三百年的追寻,一次次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坠入深渊,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只知道,只要还有一丝可能,他便不会放弃。
夜色渐深,玄色身影再次踏上征途,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更沉,背影更孤,周身的气息,满是化不开的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