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风,像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刮过枯黄的草甸,卷起地面残留的雪沫,抽打在沈清容的脸上、身上。脖颈和手腕上的铁链早已磨破了皮肉,结了痂,又被冻得麻木,失去知觉。每走一步,脚上那双单薄的、早已被雪水浸透又冻硬的破鞋,都像踩在刀尖上。
押送她的两个差役,裹着厚厚的棉衣,嘴里骂骂咧咧,抱怨着这鬼天气和这趟倒霉的差事。他们偶尔会粗暴地推搡她,呵斥她走快些,嫌她拖慢了行程。流放的路,才刚开始,却仿佛已经走了一辈子。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意识在刺骨的寒冷和身体的极度疲惫中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是无穷无尽的屈辱和身体各处的疼痛;模糊时,纷乱的记忆碎片便会不受控制地涌现。
是沈府花园里,她穿着最时新的绫罗绸缎,看着怯懦的沈清许被嫡母训斥,心中那点隐秘的快意;是得知能与英俊的镇北将军定亲时,少女怀春的羞涩与骄傲;是婚宴上,宾客满堂的艳羡,以及眼角瞥见角落里那个穿着寒酸庶妹时,那高高在上的怜悯;是发现将军心中似乎另有所属时的愤怒与不安;是喝下那碗绝子药时,将军口中“为你好”的虚伪言辞;是春桃十年如一日的“忠心”伺候,以及最后那冷漠的、宣判她命运的眼神……
最清晰的,是宝哥儿滚烫的额头,和沈清许那张美艳却如同罗刹的脸。
“嗬……”她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想笑,又想哭。这一生,就像一场荒诞而可悲的戏。她以为自己一直是看客,是主角,却不知早成了别人戏台上的丑角。
“磨蹭什么!快走!”身后的差役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沈清容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冰冷的雪泥里。脸贴着地面,冰冷的雪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涌入鼻腔。
她没有立刻爬起来。疲惫和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就这样死了,也好……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宝哥儿那张烧得通红的小脸又猛地撞入脑海。不行!她不能死!至少,在确认宝哥儿真的安全之前,她不能死!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她,她用被锁住的双手艰难地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再次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踏在通往未知地狱的路上,但每一步,都因为那点渺茫的念想,而有了意义——尽管这意义,是用她自身的毁灭换来的。
摄政王府,暖阁如春。
沈清许听完心腹关于沈清容已被押解出京、踏上流放路的禀报,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她正在看一封从北疆密探传来的书信,关于镇北将军近日动向的。
“将军自休妻后,闭门不出,但其麾下几名副将活动频繁,似有不安……”她纤细的指尖划过信纸上的字句,眼神锐利。
沈清容的倒台,只是拔除了一个碍眼的棋子,顺便打击了镇北将军的气焰。但真正的博弈,在朝堂,在边疆。皇帝病重,皇子年幼,摄政王虽大权在握,但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虎视眈眈。镇北将军在北疆经营多年,根深蒂固,绝不会甘心就此没落。
“告诉我们在北疆的人,盯紧了。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她放下信,吩咐道。
“是。”心腹迟疑了一下,“娘娘,春桃……如何安置?她已知晓太多秘密。”
沈清许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精致的眉眼。春桃……这颗用了十年的棋子,如今也已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但她办事得力,尤其是最后对沈清容的那番“点拨”,深合她意。
“给她一笔足够的银子,送她离开京城,找个安静地方养老吧。”沈清许淡淡道,“告诉她,管好自己的嘴巴,方能安享晚年。”
这已是莫大的恩典。心腹领命而去。
暖阁内又剩下沈清许一人。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株红梅,在白雪映衬下,开得越发娇艳夺目,却也透着一股孤傲的寒意。
就像她一样。
她得到了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力和地位,让所有欺辱过她的人都付出了代价。可站得越高,周遭便越是寒冷和孤寂。摄政王对她,有宠爱,有倚重,但更多的是互相利用和制衡。这深宫王府,看似繁华,实则步步杀机。
复仇的快感早已被巨大的空虚和更深的警惕所取代。她走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只能继续向前,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冷酷,才能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
她不会像沈清容那样,将命运寄托在他人身上。她的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流放的路,漫长似没有尽头。
沈清容和一群真正的罪犯、流民混在一起,拖着沉重的锁链,在差役的鞭挞和呵斥下,麻木地向前。食物是发霉的、掺着沙子的糙米团,水是带着冰碴的冷水。夜晚,就在破庙、废弃的土屋甚至露天雪地里蜷缩过夜。
她曾经娇生惯养的身体迅速垮掉,冻疮、风寒、腹泻接踵而至。但她咬着牙,硬生生挺着。支撑她的,唯有那个关于宝哥儿的、遥远而模糊的希望。
偶尔,她会从押解差役的闲聊中,听到一些零碎的消息。关于沈家被抄没的细节,关于她父亲在狱中的“病故”,关于她母亲在流放路上不堪受辱自尽……每一次听到,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她不再流泪,眼泪早已流干。恨意和母爱,这两种极端的情感,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养分。
她恨沈清许,恨她的狠毒,恨她的算计。
她也念着宝哥儿,想着他是否退烧,是否平安到了南方,是否会在某个阳光明媚的院子里,无忧无虑地长大。
这恨与念,如同冰与火,日夜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不知走了多久,天气渐渐回暖,积雪消融,道路变得泥泞。但他们抵达的目的地,却比严冬更加可怕——北疆苦寒之地的军营。
低矮的土坯房,四处漏风。空气中弥漫着马粪、汗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浑浊气味。她们这些被发配来的女奴,被像牲口一样驱赶到一片空地上,任由那些粗野的、眼中冒着绿光的兵士打量、挑选。
沈清容低垂着头,肮脏的头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能感受到那些毫不掩饰的、充满欲望和掠夺意味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视。胃里一阵翻涌,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吐出来。
她知道,最黑暗的时刻,即将来临。她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承受这一切。
当一个满身酒气、脸上带着刀疤的军官粗鲁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往一间漆黑的土房拖去时,沈清容没有挣扎。她只是抬起头,透过散乱的发丝,望向南方天空那颗刚刚升起的、微弱的星辰。
宝哥儿,娘……不悔。
然后,她就被拖入了无边的黑暗和屈辱之中。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摄政王府张灯结彩,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沈清许身着王妃朝服,雍容华贵,与摄政王并肩接受着文武百官的朝拜。她笑容得体,举止优雅,是全场最耀眼的存在。
没有人会想起,那个曾与她有着血缘关系、如今正在北疆军营里承受非人折磨的女人。
雪落无声,覆盖了来路,也掩埋了过往。新的棋局,早已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