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苦寒之地的军营,不会因一个无名罪妇的死去而有丝毫改变。风依旧刮着,卷起砂石和残雪,兵士们依旧操练、咒骂、饮酒,女奴们的命运依旧在泥泞与黑暗中轮回。沈清容的名字,如同她草草掩埋的尸身,很快便被这片土地遗忘,仿佛从未存在过。
消息传回摄政王府时,沈清许正在核对内务府呈上的春季用度预算。她执笔的手稳如磐石,只在听到“殁了”二字时,笔尖几不可察地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落在宣纸边缘,晕开一小团黯淡的痕迹。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银炭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垂手禀报的心腹嬷嬷屏息凝神,不敢揣度主子此刻的心绪。
沈清许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账目数字上,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她缓缓放下朱笔,用一方素白丝帕,仔细拭去指尖并不存在的墨渍。
“知道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按规矩处置便是,不必再报。”
嬷嬷如蒙大赦,躬身退下,轻轻掩上房门。
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地龙氤氲的热气和熏笼里逸出的冷梅香。沈清许没有立刻继续处理公务,她靠向椅背,闭上眼,指尖轻轻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死了。
那个与她流着一半相同血液、曾是她少女时代阴影与嫉妒源泉、也是她十年筹谋最终目标的嫡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世界的尽头。没有痛哭流涕的忏悔,没有歇斯底里的诅咒,甚至没有一场像样的葬礼,如同被风吹散的一粒尘埃。
预想中的快意并未如潮水般涌来,心头反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仿佛一场旷日持久、倾尽全力的演出终于落幕,台下观众散去,只剩下她独自站在空旷的舞台上,面对着一片虚无。
她想起很多年前,沈清容抢走她那门好不容易得来的婚事时,那张扬得意的笑脸;想起自己躲在假山后,听着前院吹吹打打的喜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想起母亲——她那苦命的、早逝的生母,临终前拉着她的手,眼中是无尽的担忧与不甘……
仇恨曾是她活下去的支柱,是她在这吃人宅院里磨砺心肠、一步步向上攀爬的动力。如今支柱崩塌,脚下仿佛也踏空了几分。
但这丝恍惚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
沈清许睁开眼,眸中已恢复了一贯的清明与冷静,甚至比往日更添几分锐利。她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早春微寒的风涌入,吹散了几分暖阁里的窒闷。
庭院中,积雪消融大半,露出底下湿润的泥土和嫩绿的草芽。那株红梅早已开败,但旁边的杏树已鼓起密密麻麻的花苞,预示着新的生机。
旧的要死去,新的才能生长。这本就是天地至理。
她沈清许,早已不是那个需要靠仇恨才能支撑自己的弱女子。她是摄政王妃,是手握权柄、能影响朝局的女人。沈清容的死去,不过是扫清了前进道路上最后一块碍眼的绊脚石。
真正的博弈,从来不在后宅妇人的恩怨间,而在前朝,在边疆,在这波谲云诡的权力场中。
皇帝病体沉疴,时日无多;摄政王虽大权在握,但宗室、藩王、以及以丞相为首的部分老臣,始终心怀叵测;北疆的镇北将军,失了岳家倚仗,又背负恶名,看似落魄,但其在军中的根基和潜在的威胁,仍需警惕;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一口的政敌……
哪一桩,哪一件,不比一个已死之人的恩怨更重要?
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关紧窗户,转身回到书案前。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密信,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专注。
她拿起一份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章,这是摄政王近日力推的要务,却阻力重重。她需要仔细权衡各方利益,找出突破口。
复仇是结束,也是开始。
结束了与过去的纠缠,开始了真正属于她沈清许的征途。这条路上,没有姐妹,没有温情,只有利益、算计和力量。她将以王妃之尊,用她的智慧和手腕,在这男人的权力世界里,为自己,也为那个她必须守护的未来,杀出一条血路。
朱笔重新落下,批注清晰有力,一如她此刻的心志。
窗外,天色渐亮,晨曦透过窗纸,给暖阁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权力的棋局上,新的落子,已然无声按下。
至于那个死在北疆的女人,连同她所代表的那个时代,都如同窗外彻底消融的积雪,再也寻不见半分痕迹。唯有胜利者,才有资格书写历史,而沈清许,注定将是那个执笔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