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苏醒后，宫中气氛并未缓和。皇上虽未再当众发怒，但坤宁宫的守卫增加了一倍，所有进出之人皆需严查。

五月初十，月华被调回文渊阁当值。这看似平常的调动，实则是陈嬷嬷暗中斡旋的结果——远离坤宁宫是非之地，对月华而言是种保护。

沈清音见到她回来，只淡淡点头，递过一册待修补的《南疆风物志》。两人相对而坐，默默工作，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午后，文渊阁外忽然传来喧哗声。月华透过窗棂望去，只见一队内侍省太监押着几个人往慎刑司方向去。其中一人，赫然是太医院那位赵医女。

她面色惨白，发髻散乱，路过文渊阁时，忽然抬眼望来。那目光穿过庭院，直直落在月华身上，带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月华心中一紧。赵医女知道她藏过药渣吗？

“别看。”沈清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慎刑司的事，沾不得。”

月华收回目光，低头继续修补书页。但手指微微颤抖，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沈清音递过一张新纸：“重写吧。”

这一页修补的是南疆毒草篇。月华看着那些陌生的草药图谱，忽然想到梦陀罗。她翻到香料篇，果然找到了记载：

“梦陀罗，西域奇香，色如紫檀，味若寒梅。单独燃之，可安神助眠；若与雪山参茶同用，百日成瘾，日久则损心脉，状似心疾。”

百日成瘾...皇后饮用雪山参茶已有数年。若真有人暗中添加梦陀罗，那这局，至少布了三年。

月华合上书册，指尖冰凉。三年，正好是太子薨后的时间。难道从那时起，就有人开始谋划这一切？

傍晚下值时，月华故意绕道东宫附近。自太子薨后，东宫便一直空置，只有几个老太监看守。宫墙内的梧桐树已高出墙头，枝叶在夕阳下投下长长阴影。

她远远望着那扇紧闭的宫门，想起太子手记中关于私库的记载：“假山石洞，别有洞天。陆擎巧手，无人能察。”

父亲送来的玉扣地图上，假山位置标得更加精确。但东宫如今守卫虽少，要潜入也非易事。更何况，还要去城西乱葬岗开陆擎的棺。

月华回到住处，同屋女史正在议论白日之事。

“听说赵医女在慎刑司招了，说是在药中多加了一味安神药，想讨好皇后，没想到...”

“安神药？那血竭怎么说？”

“说是别人栽赃。但谁信呢？慎刑司那地方，进去的人没有不认罪的。”

月华默默听着，铺好被褥。她取出那枚玉扣，就着烛光细看。柳字刻得极精细，边缘有些磨损，应是常被摩挲。

柳昭仪到死都留着这枚玉扣，它对她意味着什么？

月华忽然想起，柳昭仪临终前除了给她印章，似乎还想说什么。当时她说“小心皇后...也小心容妃...她们...都不是...”

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好人？都不是真凶？

谜团一个接一个，像层层蛛网，将她困在中央。

夜深人静时，月华再次取出锦瑟给的简图。两份地图对比，父亲给的那份更详细，标注了假山内机关的开启方法。而锦瑟给的，则多了陆擎墓地的信息。

她需要做出选择——信父亲，还是信容妃？

或许，她该两个都不信，只信自己。

五月初十一，宫中开始筹备端午大祭。尚仪局忙得人仰马翻，月华被派去清点祭器。在库房深处，她发现了一箱蒙尘的旧物，标签上写着“丙戌年东宫遗物”。

心猛地一跳。

她左右看看，库房内只有她一人。月华打开箱盖，里面是一些寻常物件：几方旧砚、几卷字画、一把断了弦的琴。

翻到箱底，月华的手触到一个硬物。取出一看，是个紫檀木盒，盒上刻着云纹，锁已锈死。

盒盖内侧，有一行小字：“赠吾弟，愿同心。”

字体隽秀，是太子笔迹。吾弟...二皇子？

月华将木盒藏入怀中，若无其事地继续清点。回到住处，她撬开锈锁，盒内只有一封信，信纸已泛黄。

“二弟如晤：近日宫中流言四起，言你我兄弟不睦。然兄深知弟心，弟亦知兄意。外敌当前，当同心协力。私库之物，弟若需用，可自取之。钥匙在柳氏处，她可信。”

信末日期是丙戌年六月初三，太子薨前月余。

月华握信的手微微颤抖。太子信任二皇子，甚至将私库钥匙交给柳昭仪保管。那为何后来太子又怀疑钦天监与二皇子有关？

是太子发现了什么？还是有人离间？

她想起秦公公的话：容妃之兄曾见太子与二皇子密谈，事后太子便薨了。

难道那次密谈，就是兄弟反目的开始？

月华将信小心收好。这是重要证据，证明太子曾信任二皇子。但同时也证明，柳昭仪确实知道私库所在，甚至可能有钥匙。

柳昭仪给她的玉扣，是否就是钥匙？

月华再次查看玉扣，这次她发现玉扣侧面有极细的齿痕。她取出一根针，试探着拨动，玉扣竟从中间分开，露出一截青铜钥匙。

找到了。

她将钥匙藏回玉扣，心中却无半分喜悦。事情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不安。父亲在狱中如何得到这玉扣？容妃又为何恰好此时需要私库里的梦陀罗？

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将她一步步推向某个既定的方向。

五月初十二，祈福法会前夜。月华辗转难眠，子时将至时，她悄悄起身，再次来到西苑梅林。

这次来的不是锦瑟，而是含翠。

“锦瑟姐姐被调到皇后宫中侍疾了。”含翠神色疲惫，“娘娘让我告诉你，计划有变。皇后那边发现了什么，开始怀疑娘娘。”

“那还要我去东宫吗？”

“更要去了。”含翠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这是东宫夜间巡逻的令牌，你拿好。明夜子时，守卫换岗，你有半个时辰。记住，无论找到什么，立刻离开，不要停留。”

月华接过令牌：“若我回不来呢？”

含翠沉默片刻：“娘娘说，若你回不来，她会保林尚书性命。”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她去，父亲或有一线生机；她不去，父亲必死无疑。

月华点头：“我明白了。”

含翠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一句：“小心。”

回到住处，月华将令牌与玉扣放在一处。这两样东西，一样将她引入东宫，一样为她打开私库。它们来自不同的人，却指向同一个目的地。

窗外月色惨白，照在桌面上，映出令牌冰冷的金属光泽。

明夜此时，她或许已在东宫假山中，或许已在乱葬岗开棺，或许...已是一具尸体。

但无论如何，这条路都要走下去。

她想起母亲生前常说：月华，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为所当为，虽死无憾。

母亲若知她今日处境，是会阻拦，还是会鼓励？

月华不知道。她只知道，从踏入宫门那刻起，就已无退路。

夜色渐深，远处传来四更的梆子声。

她吹熄蜡烛，和衣躺下。明日还有一整日的活计要忙，她需要养精蓄锐。

闭上眼，东宫的地图在脑中清晰浮现。假山、石洞、机关...每一步都需谨慎。

还有陆擎的墓。乱葬岗夜间不太平，她需要准备些防身之物。

思绪纷乱中，月华渐渐入睡。梦中，她看见太子站在东宫梧桐树下，回头对她微笑，嘴唇开合，似在说什么。

她努力去听，却只听到风声。

和一句飘散在风中的话：

“真相，要用心看。”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