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照蘅拿扫帚将枯叶扫成一堆又一堆,不远处皇寺里的撞钟声响彻山野,当今官家好道爱贤,今日是他率领皇亲国戚们参禅悟道的日子。然而那里的盛况与这山中寂寥是毫不相干的,被发配来守皇陵的侍从私底下谓之“死役”。在他们看来,这里太过安静,仿佛与世隔绝,终日耗费青春与坟墓为伴,和枯骨相守的差事乃是万分煎熬。而只有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中年宦官甘之如饴。
两鬓夹杂着银丝的宦官已经习惯于提起笨重的水桶虔诚走上陵墓的每一层台阶,一遍遍擦拭矗立于高山之上的一块块碑文,他年纪已经不小,对于这些劳作稍显吃力,可等到终于闲暇的时候,他却总爱坐在山坡上遥望宫城,同那些不会说话的坟茔石碑且听风吟。他不是没有听说过那些闲言碎语,都说他是唐国长公主亲信,轮起长公主与太后官家的关系,横竖应该对他封官赏赐,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揣测他是得罪了驸马和公主才到这里来,可是仙逝的长公主如何容忍一个罪人服侍自己的身后事?他们说来道去没个头绪。只有薛照蘅明白,从那个在翔鸾阁后院的午后开始,这已然成为他的宿命。那时候他才七八岁,刚经历了人生中最耻辱和绝望的时刻,他还不知道有朝一日会把一个人牢牢记在心,还不知道这个主人值得自己倾尽一生去相付。卑微的尘埃动了情,坟墓就是他的归宿。薛照蘅这么想。
山中的夜是那么漫长,蚊虫的叮咬和整日辛劳带来的伤痛令人彻夜难眠,薛照蘅踩鞋下床,蜡烛燃气的烟气熏得人眼疼,他铺平纸张,用那只唯一的秃毛笔沾墨,他用飞白落草一个玥字,又好像唯恐被人发现一般心虚地把纸张揉成一团。月夜寒凉,薛照蘅披衣推开柴门,手中的纸团因他的揉搓被汗水沁润。没有了欣赏的人,字再好有什么用呢?他哂笑,纸张在烛火飞舞中烧成灰烬。那个玥字从中间化开,恍惚变成少女明媚的脸。照蘅微微失神。他终究还是辜负了公主的期望,没有成为一个有用之才,可是她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努力的认字学书。宦者也,谄媚之臣,或许天生就是为了投主子所好而存在的。但是那个女子从来没有一分一毫的轻视他,她待他赤诚,对他友好,与他无话不谈;所以曾几何时,他也成为了自己也看不起的“谄臣”?薛照蘅暗自啐自己一口,抬头望月,视线却迷蒙一片。是月光朦胧,还是泪眼婆娑?他不知道。

山中风大,薛照蘅眯起眼睛抚摸那石碑上的字迹,这是他来到皇陵的第四千日,也是他四十岁的整寿,他开始想念一碗阳春面。他活了四十载,品过山珍海味,也吃过猪食糟糠。极致的美味和霉味之间,平淡的味道总是让人不由自主的忽略,可是薛照蘅忘不了,他这一生中最难忘记的两次食物的味道,都有关于面。第一次他带着妹妹逃荒到汴京,一碗面改变了他的一生;还有一次是他二十岁生日时的寿面——吃了公主面,就会一辈子都跟着她走。他二十岁时唯一的生日愿望,如今算是做到了。
“薛内官,有贵人要见你。”薛照蘅从山坡向下望,那一身正红官服的大夫笔直地立于日下,公主去世以来,那个人并不常来这里,他如今虽未至宰辅,却也是实打实的朝廷砥柱,这样身份的人,多少不得闲。不过每次见他,他都仍旧穿着那身半旧的海棠绿袍,今天特殊,想来也是顺便到这里看看。顶着腰背的疼痛,薛照蘅缓慢地踩下台阶,对于那个人,他如今也算是与公主感同身受。他是从小服侍在公主身边的宦官,亲眼见到那个炙热的女子因他而灿烂的热情最终枯萎,他是恨那人的。可是公主从来不,便是他们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上碰杯畅饮,可私下人无人时疏离沉默的时候,公主也从来没有一字一句的怨怼,他不知道他们为何从亲密无间变成了形同陌路,可是公主不会有错,而今更如此,或许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不是同路人,就好比现在——他付盛世以清平,她于黄泉路遥遥。
“驸马有何要事?”司马相公恍然,许久没有人这么称呼他了,驸马的头衔早已在他辅保帝王的岁月里变成了最无足轻重的称呼,独薛照蘅还称他做驸马,也许只有这个称呼才能架起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司马光微笑,从袖子掏出一个绯红的纸包塞给他:“阿媛前些日子大婚,我想着,喜糖也该有你的一份。”薛照蘅怔忡,公主的牵挂终于有了着落:“是和清河郡公家的公子?”司马光点头:“是啊,他们青梅竹马,也算如她所愿了。”薛照蘅的心随他的感叹而轻轻颤抖着,这是他第一次从驸马口中流露出关于公主的怀念。讷言倔强的君子似乎从来没有过失态的时候,哪怕是在灵柩前告别公主的那个夜晚,薛照蘅分明看到驸马用袖口在无人留意的角落里擦拭眼角,可是他从来不肯在人前说爱她。
“官家已经同意我致仕的札子,明日以后,我或许就不在京城了。”红袍官人的语气略微轻松了一些,日头正毒,他眯起眼睛看向高山之上。他未及六十,并不算老,告老还乡,官家却也舍得?薛照蘅不便多问,可还是由衷恭喜他:“清明将至,致仕之后,驸马也可回乡祭拜先人了。”司马光不置可否,目光顺遂而幽深:“我要去徐州。”照蘅顿了一下,重重点头:“徐州人杰地灵,是个极好的疗养之所。”公主生前,也是想要去那里的,她的心愿,终究还是要驸马来达成。“那你呢?阿媛和我说了多次想帮你回宫,你还是不愿吗?”临行前,司马光问他。
怎么会愿意?他的月亮在这里。薛照蘅别过脸,山脉起伏连绵,清风裹挟走他的思绪。岁月如东川奔流不息,月亮从不会向他而来,他为水中蘅芜,只能仰望月色,去陪她慰疗心伤,去听她少女怀春的感慨,去看她与爱人携手归家……可是月亮永远倒映在水面上,即便是虚影,那也是蘅芜一生追逐的光。“不了,臣还是留在这里。”薛照蘅提起水桶,向山中走去。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