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永远是这样一个地方,充斥着重逢的喜悦与离别的愁绪,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消毒水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属于远方的味道。颜清站在国际出发大厅的安检口前,身边只放着一个简约的登机箱,与他往日出行时前呼后拥的热闹景象截然不同。
他选择了离开。不是仓皇逃避,而是一场计划已久的、安静的个人远行。去欧洲,进修一个他感兴趣已久的艺术管理课程,顺便……梳理一些淤积在心底、盘桓太久的东西。
周围是行色匆匆的旅人,拥抱,叮咛,哭泣,微笑。唯有他形单影只,与这喧嚣格格不入。他拒绝了所有人的送行,包括他那总爱摇着扇子说风凉话的哥哥颜爵。他以为自己会这样安静地、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孤勇离开。
直到那道纤细熟悉的身影,闯入他视野的尽头。
王默穿着简单的米白色大衣,围着一圈柔软的红色围巾,墨发披散,脸上带着奔跑后的微红,正焦急地在人群中张望。看到她的一瞬间,颜清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缓缓松开,泛起一阵复杂的、带着苦涩的暖意。
她看到了他,眼睛一亮,快步跑了过来,气息微喘:“颜清哥哥!还好赶上了!”
“默默?”颜清确实感到意外,他刻意模糊了航班信息,“你怎么……”
“我缠着颜爵哥问到的。”王默弯起眼睛笑了笑,那笑容依旧明媚,如同穿透北欧阴霾的阳光,只是如今,这阳光已明确地照耀在另一个人拥有的土地上。“你要走,怎么能不送送你?”
颜清看着她,一时无言。心底有个声音在说:看,她还是来了。她还是那个重情重义、会对朋友好的王默。可另一个更清醒的声音在提醒他:也仅止于此了,朋友。
“就你一个人?”他下意识地问出口,目光掠过她身后涌动的人潮。那个占有欲强到令人发指、几乎与她形影不离的水清璃,竟然会放心她独自来机场送他?
“嗯,”王默点点头,语气自然,“他今天公司有个走不开的会。”她顿了顿,像是解释,又像是陈述一个事实,“我跟他说了,我来送你。”
颜清心中了然,随即涌上一股自嘲。那个男人,怎么可能真的放心?或许此刻,就在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那辆低调的黑色座驾正安静地停泊着,车里的男人正忍耐着等待,给予她这份来自“丈夫”的、有限的信任和空间。这份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得他心口微疼,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也好。这样很好。他需要这样彻底的、没有第三人在场的告别,哪怕是自欺欺人。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广播里在用中英文播报着航班信息,催促着旅客登机。
“怎么突然决定要出国进修?”王默打破了沉默,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关切。
颜清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他固有的跳脱,却似乎沉淀了些别的东西:“不是突然,想了很久了。总不能一直当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吧?也得找点正事做做,不然……怎么配得上……”他顿了顿,将那个呼之欲出的“你”字硬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道,“……怎么对得起我们老颜家的书香门第招牌?”
他试图用玩笑掩饰,但王默似乎听出了他未尽的言语,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没有接话。
颜清看着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喊着“颜清哥哥”的小女孩;想起少年时,她在学校音乐会上拉小提琴,他在台下看得目不转睛,觉得她整个人都在发光;想起她第一次把画好的、略显稚拙的素描送给他时,他那份珍而重之、偷偷藏了许久的心情;也想起她和水清璃婚礼那天,他被他哥锁在家里,听着外面隐约的喧闹,那种无力又绝望的愤怒……
他曾以为,他们有着最漫长的青梅竹马时光,有着共同的回忆和圈子,他热情、阳光,能带给她快乐,他应该是那个最终站在她身边的人。他像守着自家花园里最珍贵的玫瑰,以为时间还很多,可以慢慢等待她绽放,然后由他亲手摘下。
直到水清璃的出现。那个男人,像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风雪,强势、冰冷、不容置疑地席卷而来,用他看不懂的深沉心机和雷霆手段,在他还懵懂徘徊时,就已将他的玫瑰连根带土,移植到了只属于他的、戒备森严的玻璃花房中。
他愤怒过,不甘过,甚至想过不顾一切地去抢回来。可当他一次次看到王默望向水清璃时,眼中那逐渐清晰、无法忽视的依赖、信任、以及……爱意时,他所有的勇气和愤怒,都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干瘪。
那不是他熟悉的、看着“颜清哥哥”的眼神。那是一个女人,看着她深爱的男人的眼神。
水清璃或许手段不算光明,但他确实……做到了他颜清做不到的事情。他给了王默一个坚实无比的港湾,一个能让她安心追逐梦想、也能将她保护得密不透风的世界。而他颜清,除了带给她儿时的欢笑和少年时懵懂的好感,还能给她什么?是颜家那看似风光实则也充满束缚的书香门第?还是他这尚未定性、跳脱不羁的性子?
他给不了她水清璃能给的那种,笃定的、充满安全感的未来。
“默默,”颜清深吸了一口气,机场嘈杂的背景音仿佛远去,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和平静,“其实……有句话,藏在心里很多年了。”
王默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微微垂下了眼帘,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巾的流苏。
“我喜欢你。”他看着她,目光坦然而专注,不再有以往的闪烁和试探,“不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喜欢。是男人对女人的,想和你共度余生的那种喜欢。”
他说出来了。这个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这个曾经让他辗转反侧、又让他充满期冀的秘密,终于在此刻,在这个离别的场景下,被宣之于口。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反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王默抬起头,眼中有着感动,有着无措,也有着清晰的、早已做出的选择。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颜清却抢先一步,笑着打断了她,笑容里带着释然和真诚的祝福:“你不用说什么。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很幸福。”他的目光落在她无名指上那枚设计简约却意义非凡的婚戒上,“水清璃他……虽然我看他不太顺眼,但他对你是真心的,也……确实比我更懂得怎么守护你。”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轻松了些:“我说出来,不是为了让你为难,也不是奢求什么回应。只是觉得,这场长达……嗯,很多年的暗恋,总该有个正式的落幕。不然,对我自己,也不够尊重,对吧?”
他把那份沉重的情感,用一种近乎玩笑的方式,轻轻地放下了。
王默看着他,眼眶微微泛红,最终化作一个温暖而带着歉意的笑容:“颜清哥哥,谢谢你。也……对不起。”
“傻丫头,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颜清伸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她的头发,手伸到半空,却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感情的事,哪有对错。你幸福,就够了。”
广播再次响起,催促着他所乘坐航班的旅客尽快登机。
“时间到了,我该走了。”颜清拉起登机箱的拉杆。
“颜清哥哥,”王默叫住他,声音轻柔却坚定,“一路平安。学成归来,你一定会遇到那个,真正属于你的、最好的女孩。”
颜清看着她,晨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洒在她身上,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美好得如同一个遥远的梦。他知道,这个梦,他该醒了。
“借你吉言。”他笑着挥了挥手,转身,没有再回头,径直走向了安检通道。
步伐从一开始的略显沉重,到渐渐变得轻快。穿过那道门,仿佛也穿过了他整个青涩而执着的少年时代。他没有告诉王默,他选择艺术管理,或多或少,也是受了她的影响。他想离她热爱的东西更近一些,哪怕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在不同的时空里,并行前进。
而在他身后,机场外的临时停车区,那辆黑色的迈巴赫后座,车窗缓缓升起。水清璃面无表情地收回望向安检口方向的视线,对前排的司机淡淡吩咐:“回公司。”
他给予了这场告别足够的空间,也确信,那只飞向远方的鸟儿,不会再试图折返,惊扰他怀中已然安巢的温暖。
飞机冲上云霄,穿透云层。颜清望着舷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轮廓,心中那片因她而起的、持续了太久的潮湿雨季,似乎终于云开雾散,透进了来自远方的、清澈明亮的阳光。
放手,是成全她,也是解脱自己。远行,是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然后,去遇见真正属于他的,那片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