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落脚的小屋内,油灯已然点亮,驱散了窗外渐浓的暮色。
宓灵将明日要学习的、关于基础草药辨识和简单符文绘制的材料——几卷粗糙但清晰的图谱、一包晒干的样本、以及稹聿不知从哪弄来的、质地特殊的空白符纸——仔细地收拢好,放在靠窗的旧木桌上。
做完这些,她似乎还沉浸在傍晚集市听闻的“故事”里,心绪未平。
看着坐在对面,正就着灯光翻阅一本皮质古卷、神色难辨的稹聿,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按捺不住好奇,用闲聊般的语气试探着开口:
“老师,”
她声音轻轻的,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润,
“听你傍晚时说话的语气……你好像……认识那位王后?那位苍澜已故的王后殿下?”
稹聿翻动书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抬头,目光仍停留在那些晦涩的文字上,仿佛那是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屋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远处集市收摊的零星响动。
这沉默让宓灵有些不安,她以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
“老师?”
她回过头,又叫了一声,黑眸里带着纯粹的疑惑和一丝小心翼翼。
稹聿终于从书卷上抬起眼,望向她。
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让那双惯常带着玩味或漫不经心的眼睛,此刻显得有些深不见底。
他看了宓灵好一会儿,久到宓灵几乎要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他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仿佛承载着一些难以言说的重量。
“是啊,”他合上了手中的古卷,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看似放松,语气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坦诚的平淡,“不仅认识……还算得上是熟人。”
“熟人?”宓灵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这么说……老师你以前真的是宫里的人?在王都,在陛下身边待过?”
她对那个听起来遥远而充满传奇色彩的中心,充满了想象。
稹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无奈又带着点自嘲的弧度,点了点头:“对啊。不仅待过,还掺和了不少事。”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古卷的皮质封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说起来……那位王后最后走到那一步,里头多少也有我推的一把。不然,我师父也不会气得把我赶到这里来‘反省’。”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无边的夜色,语气里难得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怅惘,
“唉……没有我在旁边烦她,也不知道师父一个人,会不会偶尔觉得……有点冷清,会不会……想起我。”
“师父?”宓灵捕捉到这个新的称谓,眨了眨眼,“是……师祖吗?”她按照简单的辈分关系理解着。
“嗯。”稹聿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座遥远、冰冷而神圣的神殿,看到那个银发如瀑、总是沉静如深潭的身影。
宓灵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她对自己这位神秘老师的过去知之甚少,对那位能把他“流放”的“师祖”更是充满想象。
她凑近了些,声音里带着央求的意味:“老师,讲讲师祖的事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很严厉吗?”
稹聿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宓灵写满好奇的脸上。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又像是在回忆。最终,他抬起眼皮,淡淡地问:“想听?”
宓灵用力点头。
稹聿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点,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之中。他不再看宓灵,也不再看任何具体的东西,只是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平缓而絮叨的语气,开始讲述:
“师父啊……她是个很好的人。” 这个开头简单得近乎苍白,但从稹聿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外表看起来总是很平静,好像没什么能真正扰动她的心绪,但我知道,她心里装着很多东西……天下,苍生,神殿的责任,还有……她关心的那些人。”
“她很漂亮,” 他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不是那种艳俗的好看,是像……像月光下的雪原,像深山里静静流淌的寒潭,清清冷冷的,却又让人移不开眼。银色的长发,蓝色的眼睛……有时候我觉得,她不像这尘世里的人。”
他的描述带着一种近乎诗意的朦胧,与平日那个吊儿郎当的形象判若两人。
“而且她很厉害。” 稹聿的语调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甚至是与有荣焉的推崇,“不是武力的那种厉害,是智慧,是通透,是对命运脉络的洞察,是掌握着古老而强大知识的存在。她站在神殿的最高处,看着这个国家,看着芸芸众生,有些东西,她或许早就看到了结局……”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宓灵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她对“师祖”毫无概念,稹聿这些充满个人感受和抽象比喻的描述,并不能让她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形象。
她只觉得,老师口中的“师父”,是一个遥远、强大、美丽而有些孤独的存在。但她也敏锐地捕捉到了稹聿语气中那些不同寻常的波动——那份柔和,那份推崇,那份怅惘。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冒失的念头,忽然窜进了她的脑海。她看着稹聿陷入回忆后显得有些恍惚和柔软的侧脸,犹豫再三,还是没能忍住,小心翼翼地、几乎是用气声问了出来:
“老师……你……你……是不是……喜欢师祖啊?”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稹聿絮絮叨叨的回忆戛然而止。
他猛地将目光投向宓灵,那眼神锐利如电,带着一丝猝不及防被戳穿的错愕,以及更深处的、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没有了平时的戏谑与伪装,那目光几乎有些骇人。
宓灵被他看得心头一跳,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黑眸里闪过惊慌:“老师……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稹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那锐利的目光才渐渐缓和下来,重新被一层熟悉的、带着疲惫和疏离的淡漠所覆盖。他转开视线,望向跳动的灯火,良久,才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是啊……” 他承认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坦然,却又浸满了无力的苦涩,“可那……又如何呢?”
这个回答反而让宓灵愣住了。她没想到老师会如此直接地承认。在她简单的心性里,喜欢一个人,似乎不该是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表情。
“那……”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继续追问,带着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天真,“那师祖知道吗?”
稹聿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知道吧……也可能不知道。”他的声音飘忽,“师父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每天要处理的事情,要权衡的利害,要观测的命运轨迹,不知道有多少。神殿的职责,帝国的运势,或许才是她时刻悬心的东西。至于这种微不足道的、属于某个不肖弟子的……心思,”他自嘲地笑了笑,“她可能……根本不会在意,也无需在意吧。”
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伤感与寂寥。宓灵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复杂深沉的情感,但她能感觉到稹聿此刻情绪的低落。她有些无措,觉得自己好像问错了问题,勾起了老师的伤心事。
她笨拙地想要转移话题,目光游移间,又回到了最初引起闲聊的那个“故事”核心人物身上。
“那个……老师,”她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一些,“不说这个了。你说……那位苍澜现在的陛下,他真的像集市上的人说的那样吗?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吗?”她对那个传闻中“残暴冷血”、“为了女人发动战争”的君王,依旧充满了好奇,以及一丝基于听闻的、模糊的畏惧。
稹聿闻言,缓缓转过头,重新看向宓灵。这一次,他的目光异常清明,也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审视。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久到宓灵又开始感到不安。
然后,他只说了一句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意味:
“记住,宓灵。离他远些。”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此刻的伪装,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补充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对你……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