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那片席卷了整个南荒的恐怖异象终于彻底平息,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然而,所有亲历者都明白,某种根植于天地间的法则,已经被彻底改写。
这份铭记的责任,首先落在了陈二狗的肩上。
作为炉殿的轮值者,他每日最重要的工作,便是在开炉前,对着熊熊燃烧的殿火,诵读《归途英烈录》上的名字,以告慰那些未能归来的英魂。
炉殿之内,热浪滚滚,巨大的熔炉如同一头酣睡的巨兽,喷吐着灼热的气息。
陈二狗捧着厚重的名录,神情肃穆,他沙哑而沉稳的声音在殿内回响,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仿佛在烈火中得到了永生。
“……张铁山、李四娃、赵大娘……”
他的声音平稳而富有节奏,直到名录翻至最后一页,那页上,只孤零零地刻着三个字。
陈二狗喉头滚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用比之前更加虔诚的声音,念出了那个名字:
“……小石头。”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座稳定燃烧了百年的巨大熔炉,竟毫无征兆地轰然炸开!
赤红色的熔铁汁液如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却又诡异地没有四散飞溅,而是在半空中凝聚、扭曲、拉长!
“嗤啦!”
数道滚烫的铁流仿佛拥有生命的毒蛇,精准无比地朝着陈二狗爆射而来,瞬间缠住了他的双臂!
高温灼烧着他的皮肉,发出焦臭的气味,剧痛让他几乎昏厥过去。
然而,比肉体上的痛苦更恐怖的,是涌入他脑海中的声音!
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成千上万、来自四面八方的低喝,混杂着愤怒、警告与哀求,最终汇成一句清晰无比的命令:
“别叫他名字!”
陈二狗浑身剧震,求生的本能让他瞬间闭紧了嘴巴,原本因剧痛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叫,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
奇迹发生了。
就在他喉咙停止震动的那一刻,缠绕在他双臂上的熔铁锁链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火光瞬间黯淡,温度骤降。
伴随着一连串“哐当”脆响,铁链冷却、断裂,化作一地漆黑的铁块,散落在他的脚边。
陈二狗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湿透了衣背。
他惊魂未定地低头看去,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
那些散落的铁块,竟鬼斧神工般地拼凑出了两个狰狞的古篆大字——禁言!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个勘测灵力波动的陶哨,颤抖着吹响。
哨音激起的涟漪掠过地面,法器上的指针疯狂偏转,指向一个匪夷所思的峰值。
陈二狗骇然发现,地脉深处传来的震动频率,竟然与他刚才念出“小石头”三个字时声带的振动频率,完全重合!
从此,他再诵读名录,念到最后一页时,便只用指节,在名录上重重叩击三下。
无声的节拍,代替了那个再也无法说出口的真名。
这桩离奇的事件,以最高密级的情报,火速传到了苏墨手中。
身为铃音学堂的督办,苏墨的智慧更多地体现在防患于未然。
他立刻意识到,这绝非孤例。
那个名字,已经成为了一个不稳定的“锚点”,任何呼唤,都可能牵动无法预料的天地之力。
他下令,以南荒特产的、能够吸收声波的“吸音玉石”,在王城广场上雕刻了一座巨大的无字碑,命名为“默名碑”,供所有感念“他”恩德的百姓,前来寄托哀思。
默名碑启用的第一天,人潮涌动。
一位在归途中被救下丈夫的妇人,在碑前泣不成声,悲痛难抑之下,她忘了所有的禁令,朝着石碑嘶声哭喊道:“小石头大人!是你救了我家男人啊!”
“呼——”
话音未落,以广场为中心,方圆十里的空间内,狂风毫无征兆地倒卷而起!
无数参天古木被连根拔起,屋顶瓦片如雨点般被掀飞,就连王城内用以监测地脉、由无数修行者心血共同培育的“同心苗”,那深植地底百丈的根系,都被一股无形巨力硬生生拽出了土壤!
苏墨脸色煞白,紧急启动了身边的“风语织机”。
法器嗡嗡作响,雪白的丝帛之上,迅速浮现出一行由灵力织就的血色警告:“名即是锚,唤则牵动天地。”
他当即立断,以南荒王令,向全境颁布铁律:即刻起,禁止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提及“小石头”真名,官方统一改称其为“赤足者”。
违者,以扰乱归途、动摇国本论罪!
这股禁忌风暴,甚至席卷到了国与国之间的交锋之中。
南荒边境,周逸尘正主持一场与邻国的谈判。
敌国使臣仗着修为高深,态度倨傲,在谈判陷入僵局时,他轻蔑地扫了一眼周逸尘,讥讽道:“真是可笑,你们南荒如今竟被一个死人支配。一个连自己都管不住、只会到处乱走的‘小石头’,也配成为你们的信仰?”
他轻飘飘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刹那间,整座由玄铁加固的谈判大厅,所有的梁柱之上,同时迸裂开蛛网般的缝隙!
“咚!咚!咚!”
沉闷如擂鼓的心跳声从地底深处传来,在场所有人只觉脚下一空,他们所在的整座边城,竟在短短三息之内,硬生生下沉了三尺!
那名敌国使臣更是首当其冲,他双目圆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鲜血从他的眼、耳、口、鼻中同时溢出,身躯软软倒地。
在彻底昏迷之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喃喃吐出几个字:“他……在听……”
周逸尘面沉如水,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块象征着归途的灰砖牌,轻轻放置在谈判桌的中央,声音冰冷地传遍全场:
“他不在。但他走过的路,在。”
此后,诸国与南荒签订的所有盟约,都必须在开篇第一条,写上“谨遵赤足之律”,约定永不直呼其名。
而禁忌的深度,远不止于此。
首席医官江羽裳的医馆内,接诊了一名患上癔症的王室少女。
少女每至深夜,便会在梦中反复哭喊:“小石头,带我回家……”她的梦语仿佛带着魔力,导致她所在的整个村落,夜夜无人能眠,连牲畜都狂躁不安,甚至接连暴毙。
江羽裳以珍贵的“灰烬香囊”为其安神,却骇然发现,少女的脑海中,竟自发形成了一个微型的共振场,其脉动频率,与万里之外的海底灰道,完全同步!
这意味着,哪怕是梦中的呼唤,都在真实地影响着那条神路!
江羽裳冒险施展禁术“封音针”,她将微乎其微的一丝灰烬之路的尘粉,植入少女喉间特定的穴位,并非为了让她失声,而是为了精准地阻断她声带产生“那个名字”的振动反射。
治疗成功的当晚,少女终于安然入睡。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南荒海面,一条延伸向未知深海的灰烬之路,光芒骤然中断,仿佛被凭空抹去了一截。
直到三日之后,那条断路才缓缓地、重新续接起来。
连梦境中的呼唤,都会在现实中留下伤痕。
这个发现,让所有高层不寒而栗。
终于,在一个无月的深夜,终极的异象降临南荒海岸。
一场无声的风暴骤然掀起。
海面之上,一个直径超过百里的巨大漩涡缓缓凹陷成型,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涛声。
周遭的空气剧烈扭曲,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疯狂撕扯、折叠。
苏墨第一时间冲至岸边,他看到,礁石之上的“赤足者”,依旧静静站立,双唇紧闭,可两行清泪,却从他空洞的眼眶中无声滑落。
苏墨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只见“赤足者”的掌心,那粒自神迹显现后便始终未灭的灰烬火星,此刻正剧烈震颤,光芒明灭不定,仿佛随时要挣脱束缚,投向那片死寂的漩涡。
海中漩涡的最中心,水流开始汇聚,缓缓浮现出一张由海水构成的、模糊而巨大的脸——那张脸,赫然是小石头的模样!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用一种超越了声音的形态,说出了那三个字。
就在那一刻,所有曾经走过归途、所有血脉中融入了灰烬之力的人,无论身在何方,无论正在做什么,都不约而同地,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们什么都没有听见。
但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却清晰无比地“感知”到了那个被天地禁锢的名字。
风停了,海平了,那张水的脸庞与那个名字,一同沉入了最深的海底。
所有人都知道——它不会再被遗忘,也同样,不会再被说出。
几日后,炉殿之内,陈二狗正埋头清理着那堆已冷却成怪状的铁渣。
四周寂静,只有炉膛内残余的火星偶尔哔啵作响。
或许是太过专注,或许是那份铭刻在魂魄中的旋律太过深刻,他竟无意识地,用唇齿间最轻微的气流,哼出了半句《归田谣》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