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轰鸣、刺耳的喇叭声、粗鲁的咒骂和军官们声嘶力竭的口令声,在军校大门外狭窄的街道上搅拌成一片混乱的泥沼。一辆辆覆盖着肮脏帆布的“吉斯-5”军用卡车,如同疲惫不堪的钢铁巨兽,喘着粗气,喷吐着浓黑的尾气,将本就不宽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临时征用的民用客车夹杂其中,车窗玻璃反射着惶惑不安的人脸。
普希金的三连被粗暴地塞进三辆卡车后厢。帆布篷隔绝了部分视线,却挡不住外面那令人窒息的混乱景象。阿列克谢蜷缩在车厢最里面,抱着步枪,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恐地看着车篷缝隙外掠过的景象:人行道上挤满了惊慌失措的市民,背着包袱,拖着孩子,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恐惧;满载士兵的卡车疯狂地按着喇叭,在混乱的车流和人流中强行挤出一条路;远处,靠近港口的方向,几股浓黑的烟柱歪歪扭扭地升上天空,那是德国轰炸留下的疮疤,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恐怖。
卡车猛地一颠,开动了。车厢里一片沉默,只有引擎的嘶吼和车身钢板摩擦发出的呻吟。沉重的气氛几乎凝成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老兵马特维耶夫旁若无人地卷着烟,烟草辛辣的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老爹”马特维耶夫瞥了一眼身边抖个不停的阿列克谢,哼了一声,把卷好的烟递过去:“喏,小子,抽一口。比尿裤子强。”
阿列克谢惊恐地摇头,像躲避毒蛇。
“随你便。”马特维耶夫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沧桑的脸,“记住,害怕没用。子弹只找乱动和发呆的蠢货。跟紧我,让你趴下就趴下,让你跑就跑,别问为什么。活下来,才有机会尿裤子。”他的话粗鲁直接,却像一根钉子,把阿列克谢涣散的目光稍稍钉住了一点。
普希金和瓦西里耶夫挤在车厢尾部,透过晃动的帆布缝隙观察着外面。车队像一条垂死的长蛇,在通往西南方向的公路上缓慢蠕动。道路状况极差,许多地方还是原始的土路,连日阴雨让路面变成了深褐色的泥潭。车轮疯狂地空转,甩起大片的泥浆,糊满了车体,也溅到路边徒步行进的步兵身上。那些步兵背着沉重的行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脸上、身上全是泥点,疲惫不堪,眼神麻木。间或有马拉的大车陷入泥坑,车夫和士兵们喊着号子奋力推拉,咒骂声不绝于耳。天空低沉,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偶尔能看到几架涂着铁十字的德军侦察机在高空如同秃鹫般盘旋,引起地面一阵徒劳的骚动和对空射击的火光。
“这就是我们的‘钢铁洪流’?”瓦西里耶夫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苦涩和压抑的愤怒。他指着路边一辆深陷泥潭、履带空转的T-26轻型坦克,几个坦克兵正徒劳地试图用木板垫在履带下。“看看!我们拿什么去挡德国佬的坦克?用我们的胸口吗?还有那些兵……”他指向一队蹒跚而过的步兵,许多人连钢盔都没有,背着老旧的1891/30式步枪,甚至还有背着行囊的民兵,“像一群被赶上屠场的羊!指挥部那些混蛋脑子里装的是屎吗?!他们以为战争是什么?”
普希金沉默着,瓦西里耶夫描述的景象,比他想象中最糟的情况还要触目惊心。道路的泥泞、装备的落后、组织的混乱、士兵的疲惫……这一切都与他课堂上宣讲的“组织化钢铁洪流”形成了令人绝望的反差。斯米尔诺夫冰冷的警告言犹在耳,他只能用力抓住冰冷的车厢挡板,指关节捏得发白,艰难地开口:“伊万,冷静!抱怨解决不了问题!情况……很糟,我们都知道。但卢加河就在前面,那是列宁格勒的门户!我们必须顶住!没有退路!”
“顶住?拿什么顶?”瓦西里耶夫猛地转头,眼中布满血丝,“你看看!我们连像样的反坦克炮都没几门!德国佬的坦克呢?‘三号’?‘四号’?我们的45毫米小炮能干什么?给它们挠痒痒吗?这是让士兵去送死!无意义的送死!”他胸膛剧烈起伏,愤怒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撕裂。
普希金的心也在滴血。瓦西里耶夫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他心上。他想起尼娜,想起那个未能成行的夏宫之约,想起莫洛托夫广播里那句“敌人必将被粉碎”……一股巨大的悲愤和责任感在他胸中冲撞。他猛地抓住瓦西里耶夫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对方一怔。
“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希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岩石般的坚定,直视着战友愤怒的眼睛,“听着!士兵们需要看到我们站着!需要听到命令!需要相信,哪怕只有一丝希望!绝望和愤怒会先于德国人的子弹杀死他们!你说得对,情况糟透了!但这恰恰意味着,我们这些军官,必须成为他们的脊梁!我们不能倒下!不能崩溃!就算死,也要死在组织他们战斗的位置上!为了身后那些人,为了列宁格勒的每一个窗口后面可能亮着的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战斗!直到最后一刻!”
瓦西里耶夫死死地盯着普希金,对方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决绝和深沉的痛苦,像冰水浇在他沸腾的怒火上。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眼中的狂暴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疲惫的东西取代。他猛地别过头,看向车外泥泞中挣扎的队伍,肩膀垮了下来,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带着浓重的鼻音:“……妈的!你说得对,谢尔盖。我们是军官……操!”他狠狠一拳砸在车厢挡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卡车在泥泞中继续挣扎前行,将混乱和绝望的洪流抛在身后。离卢加河越近,空气中硝烟的味道就越发浓重刺鼻。远方地平线上,低沉连绵的雷鸣不再是错觉,那是重炮的怒吼。战争的铁砧,已在前方烧得通红,等待着他们这些懵懂的“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