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裹着药味弥漫在程父卧房里。书瑶跪在床尾,看着大夫摇头退开,程夫人攥着帕子低声啜泣。瑞秋站在窗边,白衬衫被雨水打湿了一片,紧贴在背上。
"都...过来..."程老爷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
书瑶膝行至床侧,瑞秋却僵立不动。程夫人拽了拽儿子的衣角,他才不情不愿地单膝跪在脚踏上。
"我时日无多..."程老爷枯瘦的手抓住瑞秋手腕,"你们...明日成婚..."
瑞秋猛地抬头,"父亲!"
"要让我...死不瞑目吗?"程老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丝。书瑶连忙捧起痰盂接住,血沫溅在她月白色的袖口,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我答应。"瑞秋咬着牙说。
程老爷浑浊的眼睛转向书瑶。她伏下身去,额头抵在床沿,"儿媳谨遵父命。"
"好...好..."程老爷露出笑容,从枕下摸出个锦囊,"宁家送来的...聘礼清单..."话未说完,他的手突然垂下,锦囊滚落在地,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
"老爷!"程夫人扑上去。大夫急忙施救,片刻后摇了摇头。
瑞秋呆跪在原地,书瑶默默拾起锦囊,沉甸甸的——里面是宁家纺织厂的股权书和一把黄铜钥匙。她望向瑞秋,发现他正盯着父亲床头的照片。那是程家全家福,年幼的瑞秋被母亲搂在怀中,女人温婉的眉眼与书瑶有三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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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与喜堂诡异地并列在程家大院。左厢房白幡飘动,右厢房红绸高挂。暴雨冲刷着屋檐,分不清是喜乐还是哀乐。
"少奶奶,该梳妆了。"喜娘带着四个丫鬟进来时,书瑶正在为程父绣最后一炷往生香。
凤冠霞帔摆在梳妆台上,珍珠帘幕足有十八串,每一颗都泛着冷光。书瑶像个木偶般任人摆布,喜娘用五色丝线为她绞面,嘴里念着吉祥话:"一线开面,福寿双全;二线理容,举案齐眉..."
疼痛让书瑶眼眶发酸,但她始终没出声。春桃在一旁捧着胭脂,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大喜日子,哭什么!"喜娘呵斥道,转头又堆起笑脸,"新娘子脚真小,标准的金莲足,有福气哩!"
书瑶低头看着自己缠足的双脚,被塞进绣花鞋时疼得缩了一下。喜娘权当没看见,继续往她头上插簪子,沉甸甸的压得颈椎生疼。
前院突然传来争执声。
"我绝不跪拜!"瑞秋的声音穿透雨幕。
"这是祖宗规矩!"程家族老拍案而起。
书瑶透过窗缝看见瑞秋穿着黑色西装站在喜堂中央,胸前别着白花,与满堂红绸格格不入。他脊背挺得笔直:"我在父亲墓前发过誓,此生只跪天地与父母。"
"逆子!你父亲尸骨未寒..."族老气得胡子直抖。
"罢了。"程夫人疲惫地摆手,"鞠个躬吧。"
傧相高喊"吉时到",书瑶被搀出来时,看见瑞秋不情不愿地对着天地桌鞠躬。她却在喜娘示意下,一丝不苟地完成了三跪九叩大礼。额头触地时,听见瑞秋用英文说了句:"What a ridiculous superstition.(多么可笑的迷信)"
拜堂仪式草草结束。喜娘引导新人交换信物,瑞秋递来一枚素金戒指,冰凉的金属套进书瑶无名指时,她闻到瑞秋身上淡淡的威士忌味道。回赠的是一对翡翠袖扣——她熬了三夜在原本绣的鸳鸯荷包上又缀了这对扣子。
"请新人入洞房——"
红烛高烧的新房里,喜娘唱着"撒帐歌"往婚床上抛洒红枣花生。瑞秋站在窗边,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窗棂。书瑶端坐床沿,珍珠帘幕遮住了她苍白的脸色。
"请新郎掀盖头——"
瑞秋用喜秤挑开珠帘时,书瑶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喜娘惊讶道:"新娘子怎么没哭?出嫁时要哭得越凶越有福气哩!"
"她哭了一路了。"瑞秋冷冷地说,挥手赶走喜娘,"都出去。"
房门关上后,瑞秋扯松领结,从西装内袋掏出个银酒壶灌了一口。"宁小姐,"他声音里带着酒精的灼烧感,"这桩婚事非我所愿,但我会尽到丈夫的责任。"
书瑶盯着自己绞紧的双手,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红痕。
"每月给你足够的生活费,在外人面前维护你的体面,不干涉你的私人生活。"瑞秋顿了顿,"但我们分房而居。"
一滴泪砸在书瑶手背上,她急忙用袖子擦去,"但凭...夫君安排。"
瑞秋皱眉:"别那么叫我。"他转身往外走,又停住脚步,"对了,明天开始你改称我母亲'娘'吧,她喜欢你。"
门关上的瞬间,书瑶的肩膀垮了下来。她慢慢摘下沉重的凤冠,发现发髻里缠着好几根断发。红烛爆了个灯花,她惊跳起来,这才看清婚床的锦被上绣着百子图——几十个胖娃娃朝她咧着嘴笑。
春桃悄悄溜进来时,书瑶已经换下嫁衣,正在整理瑞秋落下的手帕。
"小姐..."春桃看见枕上的泪痕,声音哽咽了。
书瑶摇摇头,把手帕放进梳妆匣最底层。那里已经躺着一条绣到一半的鸳鸯帕子——雄鸳鸯的眼睛用金线绣成,在烛光下像是含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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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书瑶就起床梳洗。眼下挂着青黑,她用冷茶敷了敷才勉强消肿。程夫人——现在该叫娘了——的院子还黑着灯,她跪在廊下静静等候。
"少奶奶?"陈妈开门吓了一跳,"您怎么..."
"我来给娘请早。"书瑶双手捧着茶盘,里面是刚沏的君山银针——她记得程夫人喜欢喝。
程夫人披衣坐起,看见书瑶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茶盏举过头顶:"娘,请用茶。"
"好孩子..."程夫人接过茶,触到书瑶指尖时一惊,"手怎么这么凉?"
"不妨事的。"书瑶低头微笑,露出颈后一抹雪白的肌肤,上面还有凤冠压出的红痕。
程夫人突然落泪,把书瑶拉到身边坐下:"瑞秋他...昨晚..."
书瑶耳根通红,急忙摇头:"夫君...不,瑞秋他很好。"她顿了顿,"只是公公新丧,我们商量着...守孝为重。"
程夫人了然,轻拍书瑶的手:"你是个懂事的。"她示意陈妈取来一个紫檀匣子,"这是我婆婆传给我的,现在给你。"
匣子里是一对羊脂玉镯,温润如月华。书瑶推辞不过,只好戴上,衬得纤细的手腕愈发楚楚可怜。
"老爷临终前..."程夫人忽然压低声音,"把纺织厂的钥匙给了瑞秋,但大印在我这里。"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书瑶,"你明白吗?"
书瑶心跳加速,锦囊里的黄铜钥匙突然变得滚烫。她垂下眼帘:"儿媳愚钝,只晓得侍奉娘..."
程夫人笑了,从枕下摸出个小瓷瓶塞给书瑶:"拿着,早晚涂在脚上,能止痛。"
回廊转角,书瑶差点撞上一堵人墙。瑞秋不知站了多久,肩头落满晨露。两人四目相对,又迅速错开。
"我娘喜欢你。"瑞秋干巴巴地说,目光扫过她腕上的玉镯。
书瑶福了福身,正要离开,忽听瑞秋问:"你会算账吗?"
"略通一二。"书瑶轻声答,"父亲请过西席教我《九章算术》。"
瑞秋挑了挑眉,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文件递给她:"把这些数字誊成表格,英文不会的空白。"说完大步离去,皮鞋踩碎了一地晨光。
书瑶抱着文件回到自己房间——按瑞秋安排,她住东厢房,他住西厢书房。翻开文件,密密麻麻的数字间夹杂着英文术语。她咬住嘴唇,从箱底翻出本破旧的《英汉辞典》,那是哥哥留学前用过的。
春桃端来早膳时,发现书瑶已经伏案工作了两个时辰,宣纸上整整齐齐列着表格,空白处还细心标注了疑问。
"小姐歇歇吧。"春桃心疼地揉着书瑶的肩膀,"少爷也真是,新婚第二天就..."
"他是在给我机会。"书瑶轻声说,指尖抚过那些陌生的英文单词。窗外,一只蜘蛛在檐角奋力织网,雨后的阳光把蛛丝镀成了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