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书瑶数着更漏声，已经过了亥时。瑞秋又没回来用晚膳——这半个月来，他几乎每天都泡在纺织厂里。

"少奶奶，药熬好了。"春桃端着黑褐色的汤药进来，苦涩的味道立刻弥漫开来。

书瑶皱眉饮尽，舌尖抵着上颚才没吐出来。自从上次月事疼得晕过去，程夫人就坚持要她每日服用这调理的苦药。

"少爷让人捎信回来，"春桃递上蜜饯，"说今晚要和洋商谈生意。"

书瑶含住蜜饯，甜味在口腔扩散。她望向窗外，雨幕中隐约可见西厢书房亮着灯——那是瑞秋回来办公的地方。前日她送宵夜去，发现他桌上摊着的正是她整理的账本，空白处的英文术语都被工整地补全了。

"对了，夫人让我提醒您，"春桃压低声音，"下月初三是她五十大寿，要您准备个节目。"

书瑶手指一颤，银匙撞在碗沿上。自从七岁那年被父亲当众呵斥"女子无才便是德"后，她就再没在公开场合展示过琴艺。

雨声渐歇时，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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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宴当天，程府张灯结彩。书瑶穿着藕荷色旗袍站在厅角，看着瑞秋穿梭在宾客间，流利地切换中英文与人交谈。他今天穿着深蓝色中山装，衬得身形格外挺拔。

"那就是程少爷的新婚夫人？"一个穿西式裙装的女孩指着书瑶，"听说连小学都没上过。"

"嘘，人家可是缠足千金..."

书瑶攥紧帕子，装作没听见。这些日子她早已习惯这种议论，只是胸口还是会发闷。

"书瑶。"瑞秋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手里端着两杯香槟，"给你。"

她迟疑地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立刻缩了回来。香槟冒着细碎的气泡，像她此刻乱跳的心。

"我母亲想让你表演节目？"瑞秋抿了口酒。

书瑶点头，喉咙发紧："我...我打算弹古琴。"

瑞秋挑眉："你会弹《流水》吗？伯牙子期那个。"

"会一点。"书瑶声音更低了。

"好曲子。"瑞秋说完就被商会的人拉走了，留下书瑶怔在原地。他竟然知道这首古曲？

宴会进行到一半，管家宣布少奶奶要献艺。书瑶深吸一口气，走向中央那架桐木古琴。宾客们礼貌性地鼓掌，有几个年轻姑娘已经掩嘴笑起来。

当第一个泛音响起时，大厅突然安静了。

书瑶闭上眼睛，手指在七弦上翻飞。这曲子她练了整整十二年，从六岁到十八岁，每一个音符都刻在骨髓里。琴声时而如清泉叮咚，时而似激流澎湃，最后化作一泓静水深流。

最后一个音符余韵未消，掌声已如雷动。书瑶睁开眼，看见瑞秋站在人群最前排，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Bravo！（太棒了）"一位金发碧眼的男子激动地上前，"程太太，这简直像阿尔卑斯山的溪流！"

书瑶不知所措地看向瑞秋。

"这位是瑞士纺织机械商杜博先生。"瑞秋走过来，自然地站到她身侧，"他想请你再弹一次，可以吗？"

书瑶耳根发烫，点了点头。这一次，她注意到瑞秋全程注视着她的手指，那目光专注得几乎灼人。

演奏结束后，杜博先生热情地与她攀谈。瑞秋在一旁翻译，时不时鼓励她："你可以试着用英文回答。"

"Nice to...meet you..."书瑶结结巴巴地开口，手心沁出汗来。

杜博先生大笑，用蹩脚的中文说："程先生好福气！太太美丽又才华！"

瑞秋嘴角微扬，这是婚后书瑶第一次见他真心实意的笑容。她低头掩饰自己发烫的脸颊，却看见自己旗袍下露出的小脚，顿时如坠冰窟。

"瑞秋！原来你在这儿。"林薇穿着最新式的巴黎连衣裙款款而来，亲昵地挽住瑞秋的手臂，"杜博先生，您对我们的合作意向考虑得如何了？"

书瑶识趣地退开，却被瑞秋叫住："书瑶，杜博先生想请教古琴的构造。"

接下来的半小时，书瑶在瑞秋的帮助下，用破碎的英文单词和手势向杜博先生解释古琴的十三徽位。每当她卡壳时，瑞秋就会适时补充，但从不抢她的话头。

"程太太说琴弦用蚕丝制成？"杜博先生惊讶地问瑞秋，"和我们瑞士的丝绸领带一样原料？"

瑞秋转头看向书瑶，示意她回答。书瑶鼓起勇气："Yes...but...more old..."她急中生智，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个"2000"的数字。

"两千年历史！"杜博先生惊叹，"比我们的手表历史悠久多了！"

林薇在一旁冷眼旁观，突然插话："程太太对女子参政运动怎么看？上海女权会正在征集签名呢。"

大厅一静。这是个陷阱——支持显得离经叛道，反对又显得愚昧守旧。

书瑶感到所有目光都刺向她。瑞秋皱起眉头，正要开口，书瑶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

"First learn...then..."她艰难地组织英文单词，眼神却异常坚定，"Know enough...can say."（先学习...然后...懂得足够多才能发表意见）

杜博先生率先鼓掌："Wisdom from Confucius!（孔夫子的智慧！）"

瑞秋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赏。林薇脸色难看，强笑着拉走了杜博先生。

宴会结束后，书瑶正在收拾琴谱，瑞秋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茶："你今天表现得很好。"

茶水温热，驱散了她指尖的寒意。书瑶小声道谢，不敢抬头看他。

"那首《流水》..."瑞秋顿了顿，"是我母亲生前最爱的曲子。"

书瑶猛地抬头，对上他复杂的眼神。难怪他知道这首曲子。

"她...是怎么..."书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瑞秋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她投了黄浦江。"说完转身离去，留下书瑶呆立原地，手中的茶杯渐渐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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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书瑶正在给程夫人梳头，春桃慌慌张张跑进来："少奶奶，少爷让您去书房！"

书瑶手一抖，扯下几根白发。自从寿宴那晚后，瑞秋又恢复了早出晚归的作息，两人几乎没打过照面。

"去吧。"程夫人拍拍她的手，"准是好事。"

书房门虚掩着，书瑶轻轻敲了敲。

"进来。"瑞秋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低沉悦耳。

她推门而入，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书房中央摆着一架崭新的古琴，比她那把还要名贵，琴身泛着幽暗的光泽。

"杜博先生托人从杭州带来的，"瑞秋站在窗边，阳光给他轮廓镀上金边，"说是谢礼。"

书瑶颤抖着抚摸琴弦，冰凉的丝弦触感让她眼眶发热。

"我..."她哽住了，不知该如何表达。

瑞秋走过来，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册子："还有这个，《英汉辞典》最新版。"他顿了顿，"如果你想学英文的话。"

书瑶接过厚重的辞典，闻到新书的油墨香。这是婚后瑞秋第一次主动送她礼物，而且如此贴心。

"谢谢。"她终于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我会好好利用。"

瑞秋点点头，回到书桌前继续工作。书瑶抱着琴和辞典退出书房，在走廊转角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透过半开的门缝，她看见瑞秋拿起她刚才碰过的琴弦，指尖轻轻摩挲着，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