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透过蘅芜苑的藤蔓，筛下细碎的金斑。薛宝钗坐在石桌旁，正对着一碟胭脂挑拣，见苏明漪进来，笑着招手：“明漪妹妹可算来了，快来帮我看看，这几种胭脂哪个颜色更衬园子里的姑娘们。”
石桌上摆着七八种胭脂，有蔷薇色的，有石榴红的，还有浅粉色的，都是宝钗让人用新摘的花汁调的。明漪在她对面坐下，拿起一块海棠红的胭脂，用指尖捻了捻：“这颜色好，既不张扬，又透着气色，衬林姑娘的白皮肤正好。”
“我也觉得。”宝钗笑着点头，“前儿给黛玉送去一盒，她倒说太艳了，只留着看，不肯用。”她忽然瞥见明漪带来的锦盒，“这是什么？”
“是我从苏州带来的胭脂，用桃花和珍珠粉调的，颜色淡些，想着宝姐姐或许能用。”明漪打开盒子，里面是浅粉色的膏体，透着珍珠的莹光。
宝钗拿起一点抹在手背上，对着阳光看了看，赞道：“果然细腻，比京里买的好。妹妹手真巧，竟会调这些。”
“是家母教的。”明漪笑道，“她说女子打扮，不在浓艳，在气色。用些花汁调的胭脂，既养皮肤，又添些生气，总比那些铅粉好。”
正说着，院外传来脚步声，宝玉掀着帘子进来，手里拿着支刚折的桂花：“宝姐姐，明漪姐姐，你们看这桂花，开得比往年早呢！”
他穿着件月白夹纱袄，头发用根玉簪松松挽着，额角带着点薄汗，想必是从园子里跑着来的。宝钗刚要说话，却见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明漪手边的胭脂盒，忽然笑道：“宝二爷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也想试试胭脂？”
宝玉脸一红，慌忙摆手：“我才不试！只是觉得……这胭脂颜色好看，像明漪姐姐院里的那丛粉月季。”
明漪心头一跳，拿起那盒苏州胭脂递给他：“若是喜欢，便拿去吧。给袭人姐姐或是麝月她们用，都好。”
他却不接，反而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银盒子：“我不用这个。前儿让茗烟去前门大街买的，说是西洋来的胭脂，颜色极淡，想来姐姐会喜欢。”
银盒子打开，里面是浅玫瑰色的膏体，带着淡淡的香气。宝钗在一旁笑道：“宝二爷倒是有心，知道明漪妹妹喜欢素净颜色。”
明漪接过银盒，指尖触到盒面的花纹，是缠枝莲的样式，做得极精巧。她轻声道：“多谢二爷。”
“说了叫我宝玉的。”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前儿你送我的合欢皮，我泡水喝了，果然睡得好些。”
“那就好。”明漪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用银簪挑了点胭脂，“这西洋胭脂颜色是好，就是不知上脸会不会浮。”
宝钗笑着打圆场：“让莺儿取面镜子来，妹妹试试便知。”
镜子拿来时，宝玉却忽然道：“我还有事，先回怡红院了。”他放下桂花，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明漪，“姐姐若是觉得好用，我再让茗烟去买些来。”
看着他跑远的背影，宝钗忽然叹了口气：“这宝二爷，倒是越来越像个孩子了。”
明漪对着镜子抹了点胭脂，浅玫瑰色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轻声道：“他只是……活得真些。”
宝钗没接话，拿起那支桂花闻了闻：“这桂花倒是香得紧，明儿让厨房做些桂花糕，送些去怡红院。”她忽然看向明漪，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妹妹来府里也有些日子了，觉得宝二爷这个人……如何？”
明漪的心猛地一跳，握着镜子的手紧了紧。她知道宝钗这话里有话，荣国府里的人，谁不盯着宝玉的婚事？她定了定神，笑道：“宝二爷待人真诚，只是性子跳脱了些，像个没长大的弟弟。”
宝钗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拿起胭脂继续挑拣。阳光渐渐西斜，透过藤蔓的影子在石桌上慢慢拉长，像无声流淌的时光。
回梨香院的路上，明漪手里的银盒烫得厉害。她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是违心的，宝玉于她，从来不是什么“弟弟”。从他送鹦鹉时的热切，到金钏死后的脆弱，再到此刻送胭脂的细心，那些细碎的瞬间像串珠子，在她心里慢慢连成了线。
路过沁芳闸时，见宝玉正蹲在河边，手里拿着根树枝逗水里的鱼。明漪停下脚步，远远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书里写他“情不情”——对世间万物都带着怜惜。这样的人，若是放在寻常人家，或许能安稳度日，可生在这富贵场中，偏偏成了“异类”。
她正望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回头见是黛玉的丫鬟紫鹃，手里提着个药罐，急匆匆地往潇湘馆去。“苏姑娘，”紫鹃喘着气，“林姑娘又咳嗽了，我去煎药。”
明漪心里一紧：“林姑娘还好吗？”
“老毛病了，一到秋天就犯。”紫鹃叹了口气，“方才宝二爷来看过，坐了没一会儿就走了，说是去蘅芜苑了，林姑娘心里正不自在呢。”
明漪望着潇湘馆的方向，那里的竹林在秋风里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啜泣。她忽然明白，这园子里的情愫从来不是简单的，像一团缠在一起的丝线，牵一发而动全身。
回到梨香院时，白鹦鹉正站在枝头，对着夕阳梳理羽毛。明漪把那盒西洋胭脂放在妆奁里，与自己带来的苏州胭脂并排摆着。一个是西洋的新奇玩意儿，一个是江南的旧日光景，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既贪恋着眼前的温暖，又忘不了这红楼梦里的宿命。
“汀兰，”她轻声道，“把那盒苏州胭脂给潇湘馆送一盒去吧。就说是我新调的，想着林姑娘或许能用。”
汀兰应了声，拿起胭脂往外走。明漪走到窗边，看着鹦鹉在枝头跳跃，忽然想起宝玉方才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或许，不管这结局如何，能在这短暂的流年里，有这样几分胭脂般的亮色，也就够了。
秋风卷起几片落叶，飘落在窗台上，像一封没写完的信。明漪知道，这园子里的心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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