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落了三日，淅淅沥沥的，把大观园浇得愈发清冷。苏明漪坐在晚芳居的窗边，就着一盏油灯缝补宝玉前日撕坏的扇面。那扇面上原是画着“寒江独钓图”，被他赌气撕了道口子，前日送来时，还红着脸嘟囔：“别人补的我不放心，姐姐的针线最细。”
白鹦鹉站在窗棂上，被雨声搅得不安，时不时用喙啄啄玻璃，嘴里反复叫着：“宝玉来……宝玉来……”
“别闹。”明漪抬手摸摸它的羽毛，指尖触到扇面上的墨迹，忽然想起那日他撕扇时的模样——原是晴雯失手摔了扇子，他反倒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撕也由你撕，只管撕了，再叫人拿新的来。”那时她恰好在旁，见他眼里没有半分恼意，只有种孩子气的纵容，倒比寻常公子哥多了几分真性情。
正缝着，忽听院外传来脚步声，伴着丫鬟的低语：“宝二爷，雨这样大，苏姑娘许是歇下了……”
“我就看一眼，她若睡了，我便走。”是宝玉的声音，带着点执拗。
明漪忙放下针线，起身开门。只见宝玉披着件油绿绸面的披风，头发被雨雾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手里还捧着个食盒，见她开门，眼睛一亮：“我猜你定没睡。”
“进来吧，看你淋的。”明漪侧身让他进来，接过他手里的食盒，见汀兰端着热茶进来，便吩咐道，“再取条干毛巾来。”
宝玉在炉边坐下，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笑道：“我方才在怡红院翻书，见案上放着你前日送的桂花糕，忽然想起你爱吃甜的，就让袭人热了些，又拿了壶新沏的雨前龙井。”
食盒里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甜香混着茶香，驱散了满屋的湿冷。明漪递给他一块，自己也拿起一块，咬了口，软糯清甜，果然是她偏爱的口味。
“扇面补好了？”他凑过来看，见那道口子被她用几茎兰草巧妙遮掩，竟比原先更添了几分意趣，不由赞道，“姐姐的针线真是神了！这兰草像刚从雨里淋过似的，带着水汽呢。”
“不过是糊弄罢了。”明漪脸颊微热，把扇面往旁边推了推，“你前日为何要撕扇子？那样好的画，怪可惜的。”
“那些东西再好，也不过是些死物。”宝玉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若是为了这些物件动气，反倒失了情趣。就像方才，茗烟说雨大劝我别来，我偏要来，果然就赶上姐姐还没睡，这不是比守着那些规矩有趣多了？”
明漪望着他被炉火映红的脸，忽然想起书里写他“行为偏僻性乖张”，从前只当是叛逆，此刻却觉得，这份“乖张”里藏着的，是对世俗礼教的不屑，是对真情实感的执着。
“你呀，总说些奇话。”她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前日老太太赏的那匹云锦，你转头就给了茗烟做马褂，气得王夫人罚你抄《朱子家训》，忘了？”
“那云锦颜色太俗，穿在身上像个戏子，给茗烟做马褂倒正好。”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忽然压低声音，“说起来，前日抄检大观园，你这里没受牵连吧？”
提起抄检，明漪心头一沉。那日邢夫人带着王善保家的，气势汹汹地搜遍各院，连黛玉的潇湘馆都没放过，唯有她这晚芳居，因是外姓寄居，又得老太太疼惜，才侥幸躲过。可想起迎春房里司棋被撵时的哭嚎，探春怒摔东西的决绝，她至今心有余悸。
“我这里没事。”她轻声道，“只是……司棋姐姐那样的人，竟会做出私藏书信的事，倒让人意外。”
“有什么意外的？”宝玉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她与潘又安从小有情，不过是想求个长久，怎就成了‘不才’？我听茗烟说，司棋被撵出去时，哭得晕了过去，她娘还在一旁打骂……这世间的情理，怎么就这般凉薄？”
明漪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忽然觉得喉头发紧。她知道司棋的结局——被赶出府后，寻死觅活，最终被母亲逼着嫁给了别人，郁郁而终。这红楼梦里的女儿，大多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或许……这就是命吧。”她低声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怅然。
“我不信命！”宝玉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倔强的光，“若是命定如此，那我偏要与它争一争。就像这雨，下得再大，总有停的时候；这园子再冷，总有花开的时候。”
他望着她，目光灼灼，像要把心里的热气都传给她。明漪忽然想起初遇时，他说她的眼睛像苏州河的水，此刻他的眼睛，倒像被雨水洗过的星辰，亮得惊人。
雨渐渐小了，檐角的水滴答滴答地落着，敲在青石板上，像支舒缓的曲子。白鹦鹉不知何时睡着了，缩在窗台上，像团雪白的绒球。
“夜深了，你该回怡红院了。”明漪起身，替他理了理披风的系带，指尖触到他颈间的皮肤，温温热热的。
“再坐一会儿吧。”他抓住她的手，不肯放，“院里的人都睡了，只有这里暖和。”
明漪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抽回手，脸颊烫得厉害：“仔细被人看见，又要说闲话。”
他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忽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怕什么？我心里坦坦荡荡，不过是想和姐姐说说话。”
话虽如此，他还是站起身，拿起那柄补好的扇面，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这扇子我要好好收着，再也不撕了。”
送他到门口时，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宝玉忽然回头，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香囊，塞到她手里：“这是我自己绣的，针脚糙，你别嫌弃。”
那香囊是用明黄色的丝线绣的，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两只鸳鸯，虽不精巧，却透着股笨拙的认真。明漪攥着香囊，指尖触到里面硬硬的，像是块玉佩。
“快走吧。”她低声道，不敢抬头看他。
他“嗯”了一声，却没动，只望着她，忽然叹了口气：“明漪，若是……若是有一天，我不在这园子里了，你会不会想我？”
明漪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她知道他说的“不在”，或许就是书里写的出家。可此刻看着他眼里的茫然，她却只能强笑道：“说什么傻话，你好好的，怎会不在？”
他没再追问，只是笑了笑，转身走进月色里。月白的披风在夜色中轻轻晃动，像只欲飞的蝶。
回到屋里，明漪摊开手心，那香囊躺在掌心里，暖暖的。她拆开线，里面果然是块小巧的玉佩，上面刻着个“苏”字。想来是他照着她那半块玉佩刻的。
白鹦鹉被惊醒了，扑到她肩头，用喙啄那香囊，嘴里叫着：“鸳鸯……鸳鸯……”
明漪把玉佩重新缝进香囊，贴身戴好，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暖又胀。窗外的月光洒在扇面上，那几茎兰草在灯影里轻轻摇曳，仿佛也带着笑意。
她知道，这红楼梦里的路，注定不会好走。可只要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愿意陪她听雨，愿意与她争命，或许，再冷的秋夜，也能熬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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