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暮色

第十五章 暮色

下午的党组会比预想中长了半个钟。子木合上笔记本时，指尖有些发麻，窗外的天色已经浸成了淡紫色，晚风卷着槐树叶的影子，在会议室的地板上晃来晃去。

“沙书记还在里面？”她问守在门口的小张。

“嗯，跟几位常委谈事呢。”小张递过杯温水，“子木姐，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开会累着了？”

子木摇摇头，捏着水杯站在走廊尽头。楼下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雕花栏杆洒上来，在墙上拼出细碎的图案。她摸了摸领口，那颗石榴籽正贴着锁骨，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爬上来，倒让浮躁的心静了些。

会议室的门开时，她听见沙瑞金的声音。他走在最后，领带松了半截，袖口沾着点墨渍，大概是刚才签字时蹭上的。看见她站在栏杆边，他眼里的疲惫淡了些，朝她微微扬了扬下巴。

“等很久了？”他走过来，身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混着雪松气息，是属于他的独特味道。

“没多久。”子木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他伸过来想帮她理头发的手，“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

他低笑一声，也不勉强，转而拎起她放在地上的文件袋：“走吧，去吃饭。”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镜面映出彼此的影子，他站得离她很近，呼吸扫过她的耳廓，带着点温热的痒。子木盯着自己的鞋尖，听见他忽然轻咳一声：“早上……谢了。”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脸颊那下轻吻，耳根腾地红了。电梯门“叮”地打开，她几乎是逃着冲了出去，听见身后传来他低低的笑声。

车停在巷子深处的一家小馆前。木质招牌上写着“晚香居”，灯笼在风里轻轻晃，把“居”字的最后一笔映得忽明忽暗。子木仰头看时，被门框上挂着的干花蹭了鼻尖，是晒干的桂花，带着点甜丝丝的香。

“这儿的老板以前是国宴厨师，”沙瑞金替她掀开门帘，“听说你爱吃淮扬菜。”

堂屋摆着四张方桌，墙角的鱼缸里有金鱼在游。穿蓝布衫的老板娘迎上来，熟稔地跟沙瑞金打招呼：“沙先生今天来得早，还是老位置？”

他们被领到里间的小雅座，临窗的位置能看见巷子里的老槐树。沙瑞金拿起菜单递给她，指尖不经意地碰了碰她的手背：“看看想吃什么，别客气。”

子木翻菜单的手顿了顿。菜单的纸页边缘有些卷，大概是被翻了很多次，在“软兜长鱼”那页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谁用笔画上去的。

“你常来？”她抬头问。

“以前调研时来过几次。”他倒了杯茶推给她，“老板的狮子头做得最好，肉里掺了马蹄，不腻。”

菜上得很快。水晶肴蹄切得薄如纸片，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软兜长鱼卧在白瓷盘里，翠绿的香菜撒在上面，像片刚冒芽的春草。沙瑞金给她夹了块狮子头，用勺子把肉压碎了：“小心烫。”

子木咬了一口，马蹄的脆混着肉的香在舌尖散开，确实比别处的多了点清爽。她抬眼时，正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漫出来。

“今天会上提到的信访方案，”她赶紧岔开话题，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你觉得可行吗？”

“大体不错，细节还得改改。”他放下筷子，语气认真起来，“下周我要去邻市考察，你把修改稿发我邮箱，我路上看。”

子木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要去几天？”

“三天。”他看着她，眼里带着点笑意，“怎么，想我了？”

她被呛得咳嗽起来，茶水洒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沙瑞金抽了纸巾替她擦嘴角，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往后缩，却被他按住肩膀：“坐好，别乱动。”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唇角，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子木的心跳忽然变得很重，撞得胸腔发疼，她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烟草混着雪松，还有刚才沾到的桂花香气，让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晒谷场，傍晚的风里总是飘着这样的甜香。

“沙瑞金，”她轻声说，“你以前……是不是来过我外婆家那条巷？”

他擦嘴角的手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看菜单的样子，”子木看着他，“还有夹在里面的银杏叶，那条巷的老墙上种满了银杏树。”

他笑了，眼里闪过点怀念：“很多年前去调研，在巷口的老槐树下避过雨，当时借了户人家的屋檐，主人家给我端了碗桂花糖粥，甜得很。”

子木的心猛地一跳。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的秋天，也是这样的傍晚，外婆在门口摆了张竹床，她蹲在旁边看蚂蚁搬家，有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站在屋檐下躲雨，外婆给他端了碗糖粥，他临走时把伞留给了她们，说“同志，这伞你们先用着”。

“那把伞……”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是不是黑色的，伞柄上刻着字？”

“你怎么知道？”沙瑞金的眼里满是惊讶，“伞柄上刻着我的名字，后来一直没机会还回去。”

灯笼的光晃了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挨在一起。子木看着他，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原来有些人有些事，早在很多年前就埋下了伏笔，像老槐树的根，在看不见的土壤里悄悄蔓延，直到某天枝繁叶茂，才让人惊觉早已纠缠在了一起。

“那户人家的小姑娘，”沙瑞金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是不是梳着两个小辫子，手里拿着片银杏叶？”

子木用力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伸手替她擦眼泪，指腹带着点薄茧，擦过脸颊时有点痒。“哭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这么巧的事，该高兴才对。”

“我就是高兴。”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攥住他的衬衫下摆，“你那时候比现在瘦，也比现在凶，我当时还偷偷骂你是‘白衬衫坏蛋’。”

他低笑出声，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那现在呢？还是坏蛋吗？”

“现在……”子木抬头看他，灯光落在他眼里，像落了满地的星光，“现在是好人。”

老板娘来收碗时，看见他们交握的手，笑着说：“沙先生今天气色真好。”沙瑞金抬头笑了笑，把另一双干净的筷子递给子木：“再吃点桂花糕？老板娘家的招牌。”

桂花糕上撒着细密的糖霜，像落了层薄雪。子木咬了一口，甜香在舌尖漫开，混着他掌心的温度，让她觉得心里满满的。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巷子里的灯笼亮得更欢，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晃，像谁在低声哼唱着古老的歌谣。

回去的路上，沙瑞金把车开得很慢。子木靠在窗边，看着掠过的街景，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快得像指间的流沙，却又在某个瞬间慢下来，慢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下周考察，我能跟你去吗？”她忽然问。

“想跟着我？”他转头看她，眼里带着笑意，“不怕被同事看见说闲话？”

“不怕。”子木看着他，语气认真，“我是你的助理，跟着去不是应该的吗？”

他低笑出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好，我让人给你订票。”

车停在子木家楼下时，月光正好落在车顶。沙瑞金替她解开安全带，指尖擦过她的脖颈，那颗石榴籽在月光下泛着红，像颗小小的心。“上去吧，”他的声音有些低，“早点休息。”

子木点头，推开车门又回头：“沙瑞金，”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晚安。”

她转身跑进楼道时，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晚安，我的小姑娘。”

楼道的灯一层层亮起来，子木站在窗边往下看，沙瑞金的车还停在老槐树下。月光落在他的侧脸上，他正低头看着掌心，大概是在看那片被她遗忘的银杏叶。风里飘着桂花的香，子木摸了摸领口的石榴籽，忽然觉得，这个秋天好像会格外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