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航发现邓佳鑫总在镜子里看他。
不是明目张胆的对视,是藏在镜面反射的夹角里。比如他对着把杆压腿时,眼角余光会扫到镜中右侧的倒影——邓佳鑫抱着谱子坐在地板上,视线越过书页边缘,正落在他绷紧的后颈线上,像落了片轻飘飘的羽毛,他稍一转头,那目光就慌地扎进乐谱里,连带着指尖翻页的动作都乱了节奏。
练习室的镜子是拼接的,三块玻璃拼出整面墙,总能照出些意想不到的角落。左航后来养成了个习惯,练舞间隙会故意对着中间那块镜整理袖口,这时左侧镜里准能映出邓佳鑫的影子:有时是在喝水,瓶口遮住半张脸,喉结滚动的频率却乱了;有时是在压腿,膝盖明明压得很直,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着,绕着镜中他的身影打圈。
他没戳破。少年人的心事像练习室地板缝里的灰尘,要在特定的光线下才看得清,莽撞触碰只会扬起一片狼狈。左航把这份发现藏在转身的弧度里,跳双人舞时会故意放慢半拍,等镜中邓佳鑫的舞步跟上来;走位时精准地停在能让对方镜中倒影完整框住他的位置,看少年慌忙移开视线时泛红的耳尖,像偷喝了半罐橘子汽水。
邓佳鑫的暗恋藏在更隐秘的地方。
他在左航常用的水杯底贴了片防滑贴,是星星形状的,贴得极隐蔽,只有倒水时借着灯光才能看见边角。左航总说杯子站不稳,却不知道那是邓佳鑫某天蹲在器材室找了半小时的成果。他在谱子上标音符时,会把左航负责的part画成小箭头,指向自己的声部,像在纸上偷偷牵了根线。
最冒险的一次,是录完夜训物料后。左航累得趴在镜子前的地板上,呼吸把镜面呵出片白雾。邓佳鑫收拾东西路过,看见他露在卫衣外的后颈,有颗小小的痣,像被汗水泡得发亮。他鬼使神差地停住脚,对着那片白雾轻轻画了个圈,刚画完就惊觉自己在做什么,转身时撞到谱架,发出的声响把半梦半醒的左航惊得抬起头。
“没事吧?”左航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没、没事。”邓佳鑫攥着谱子的手指泛白,快步走到门口,“我先回去了。”
门关上的瞬间,左航坐起身,看向镜子。那片白雾上的圈已经淡了,只剩个模糊的印痕,像谁没说出口的心事。他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后颈,那里的皮肤还带着练舞后的温度,心跳却忽然乱了节拍。
转折点出现在台风夜。
练习室的窗户没关严,雨水顺着缝隙灌进来,在地板上积了滩水。左航顶着风跑回来关窗时,看见邓佳鑫正蹲在角落,对着手机屏幕发呆。屏幕上是他们昨天合练的视频,暂停在他托举邓佳鑫的瞬间,少年的指尖在屏幕里左航的手背上反复摩挲,像在确认什么。
“没带伞?”左航的声音惊得邓佳鑫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嗯。”他低着头,耳尖红得要滴血,“等雨小……”
话没说完,左航已经脱下外套递过来,带着刚被雨水打湿的潮气,和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披上,”左航的指尖擦过他的手腕,“我家离得近,先去我那拿伞。”
雨幕把世界泡成模糊的水彩。邓佳鑫跟在左航身后,踩着水洼往前走,外套的长度盖过他的手背,袖口沾着对方的体温。路过路灯时,他看见两人的影子在积水里交叠,左航的影子总比他的宽一点,像在默默护着什么。他忽然想起刚才视频里的画面,左航的手稳稳托着他的腰,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那时他以为是错觉,此刻却清晰地记起心跳漏跳的频率。
左航家的伞是黑色的,很大,足够两个人并肩走。回去的路上,邓佳鑫盯着伞柄上交握的手,左航的指节分明,偶尔会碰到他的指尖,像在跳一支无声的圆舞曲。快到练习室时,他忽然说:“左航,你上次托举我的时候,手再放高点就好了。”
左航的脚步顿了顿。他其实记得那天的细节——邓佳鑫的腰线很细,隔着衣服也能摸到绷紧的肌肉,他怕弄疼对方,刻意收了力。此刻听少年用故作平静的语气说出来,镜中那些躲闪的目光忽然有了落点。
“下次调整。”左航的声音有点哑,伞往邓佳鑫那边偏了偏,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
后来的练习室多了些心照不宣的细节。左航的水杯总在邓佳鑫够得到的架子上,邓佳鑫的谱子旁边总会多出支左航常用的笔。他们在镜中对视的时间越来越长,从最初的慌忙错开,到后来能在玻璃反射里停留两秒,像两只试探着碰触角的蜗牛。
直到出道战分组名单贴出来那天。
左航的名字在A组,邓佳鑫在B组,中间隔着三张纸的距离。练习室的镜子照出两个人站在公告栏前的背影,很近,却像隔着条看不见的河。左航看着镜中邓佳鑫垂下去的眼,忽然想起台风夜那把伞,想起水杯底的星星,想起镜中无数次躲闪又重逢的目光。
他想说“没关系,我们还能一起练”,却看见邓佳鑫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加油啊,左航。”
少年的嘴角带着笑,镜中却映出他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左航张了张嘴,最终只回了句同样的“加油”,像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憋成了气球,堵在喉咙里。
那天晚上,左航在器材室找到了块被遗忘的镜子碎片。他对着碎片比了个托举的动作,忽然想起邓佳鑫说的“再放高点”。原来有些距离,不是镜子照不出来,是他们都在假装看不见。
邓佳鑫在谱子的最后一页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空白处。那里本该写着左航的名字,却最终只留下道浅浅的折痕,像谁在夜里偷偷哭过,又慌忙擦干了痕迹。
练习室的镜子依旧亮着,照出两个越来越远的背影。偶尔在转身时,他们的目光会在镜中短暂交汇,像两颗流星在宇宙里擦肩而过,带着满肚子没说出口的话,最终还是落回各自的轨道里。
后来有人问起,那段日子最遗憾的是什么。左航看着舞台上的追光灯,想起练习室的第三面镜,那里藏着个没敢说出口的“喜欢”。邓佳鑫在修复一把旧小提琴时,摸到琴箱里刻着的小字,忽然红了眼眶,原来有些暗恋,连木头都记得,却偏偏没能让对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