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沈清婉都在西跨院琢磨那本账本。院里的开销被她掐得极细，枯枝晒干了当柴烧，淘米水留着浇花，连春桃用剩下的灯油都得收起来下次再用。春桃起初觉得麻烦，可看着沈清婉做得认真，也跟着上心起来，倒真省下不少零碎银子。
这日午后，沈清婉正让春桃把整理好的账目誊写清楚，就见福安又来了，这次手里捧着个精致的木盒。
“沈姑娘，我家公子说前几日得了些好墨，想着姑娘或许能用得上，让我送过来。”福安把木盒递上，笑得恭谨。
沈清婉打开一看，里面是两锭徽墨，上面描着金纹，墨香醇厚，一看就价值不菲。她皱了皱眉：“表兄太客气了，这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
“姑娘别推辞，”福安笑道，“我家公子说，都是自家人，不用见外。再说公子瞧着姑娘账目记得仔细，想必是个爱清静、喜读书的，这墨正好用得上。”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沈清婉让春桃取了一小包自己晒的干花，是院里种的薄荷和玫瑰，晒干了泡着喝能清心：“替我谢过表兄，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让表兄闲时泡泡茶。”
福安笑着收下，又道：“公子还说，明日休沐，府里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夫人说请了几位世交家的夫人小姐来赏玩，让姑娘也过去凑个热闹，别总闷在院里。”
沈清婉心里一动。赏牡丹？怕不是单纯赏玩那么简单。柳氏向来不待见她，突然让她去见外客，是想让她出丑，还是另有打算？
“我知道了，多谢表兄提醒。”她应了下来。躲是躲不过的，与其被动等着，不如主动去看看。
福安走后，春桃有些担心：“姑娘，明日去的都是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她们要是像玉瑶小姐那样刁难您可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清婉把那两锭墨收好，“她们要是客气，我便礼尚往来；要是不客气，我也未必会输。”
她心里清楚，明日的赏花宴，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她这个“外来户”，必然会成为众人打量的焦点，柳玉瑶更不会放过这个让她难堪的机会。
第二日一早，春桃就忙着给沈清婉梳洗。翻遍了箱子，也只有那件湖蓝色的布裙还算体面。沈清婉倒不在意，只让春桃把头发梳得整齐些，又从母亲留下的旧首饰里找了支素银簪子插上，简单却也清爽。
到了花园的牡丹台，那里已经聚了不少人。柳氏穿着一身石青色的锦缎褙子，正和几位衣着光鲜的夫人说话，笑语盈盈。柳玉瑶则被一群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小姐围着，像只骄傲的孔雀，看见沈清婉过来，眼神立刻就冷了。
“哟，这不是我那位江南来的表姐吗？”柳玉瑶故意扬高了声音，“我还以为你不敢来呢。”
周围的目光“唰”地一下都落在沈清婉身上，有好奇，有审视，还有毫不掩饰的轻视。沈清婉却像没听见似的，径直走到柳氏面前，规规矩矩地福了身：“表姑母安。”
柳氏点点头，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对旁边几位夫人介绍：“这是我表侄女，刚从江南来，性子腼腆，你们多担待。”
几位夫人敷衍地应着，眼神在沈清婉身上扫过，见她衣着朴素，首饰简单，眼里的轻视更浓了些。
一个穿粉色罗裙的小姐，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娇声娇气地问柳玉瑶：“玉瑶，这位表姐是哪家的小姐啊？看着面生得很。”
柳玉瑶撇撇嘴：“就是我娘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家里遭了变故，来投奔我们家的。”她说着，故意上下打量沈清婉，“表姐，你怎么穿得这么素净？是不是我家亏待你了？”
这话一出，几位小姐都掩嘴笑起来。沈清婉放在身侧的手紧了紧，面上却依旧平静：“表妹说笑了。我素来喜欢素净，觉得这样自在。倒是表妹，穿得这般明艳，衬得这满园牡丹都失了色，真是好看。”
她这话捧了柳玉瑶，却又没贬低自己，既显得大方，又没失了分寸。柳氏看了她一眼，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柳玉瑶被夸得有些得意，却还是不甘心：“表姐这话说得好听，怕是没钱买好看的衣裳吧？也是，江南那边，怕是也没咱们京城的料子好。”
“话不能这么说，”沈清婉淡淡一笑，“江南的丝绸轻柔透气，京城的锦缎华贵大气，各有各的好。就像这牡丹，有雍容华贵的姚黄魏紫，也有清雅脱俗的豆绿，难分高下，各花入各眼罢了。”
她这话既抬了江南，又没贬低京城，还暗讽柳玉瑶像那艳俗的牡丹，少了几分清雅。几位小姐里有懂行的，听出了话里的机锋，看沈清婉的眼神顿时变了。
礼部侍郎家的小姐不服气，指着旁边一丛开得正盛的墨牡丹：“那依表姐看，这墨牡丹如何？我倒觉得它颜色暗沉，不如姚黄好看。”
沈清婉看向那丛墨牡丹，花瓣紫黑如缎，透着股沉稳的贵气。她笑道：“墨牡丹看似暗沉，实则风骨独特，不与群芳争艳，自有一番傲气。就像做人，不必非要争奇斗艳，守住本心，自有其价值。”
这话一出，连柳氏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几位夫人也暗暗点头，觉得这小姑娘虽衣着朴素，却说得极有道理，比柳玉瑶那咋咋呼呼的样子强多了。
柳玉瑶被抢了风头，气得脸都红了，刚想再说话，却被柳氏用眼色制止了。柳氏笑着打圆场：“清婉这孩子，看着腼腆，说起话来倒是有几分道理。来，都尝尝这新沏的雨前龙井。”
赏花宴继续进行，沈清婉没再主动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有人搭话，也应对得体。她看得出来，经过刚才那番话，不少人对她的态度变了，虽依旧有轻视，却多了几分不敢小觑。
正坐着，忽然听见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原来是柳玉瑶身边的丫鬟不小心撞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到了柳玉瑶的手背上。
“哎呀！”柳玉瑶尖叫一声，手背上立刻红了一片。
“没用的东西！”柳玉瑶一脚踹开那丫鬟，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柳氏赶紧让人去拿烫伤药，几位小姐也围过去嘘寒问暖。沈清婉看着那红肿的手背，忽然想起母亲留下的一个方子，用薄荷和蜂蜜调制，对轻微烫伤很有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表姑母，表妹，我这儿有个小方子，或许能缓解烫伤的疼痛。”
柳氏皱了皱眉：“你懂医术？”
“谈不上懂，”沈清婉道，“只是母亲生前教过几个小方子，对付这种轻微烫伤或许有用。”
柳玉瑶疼得厉害，也顾不上刁难她了，哭着说：“真的有用吗？快拿来试试！”
沈清婉让春桃回西跨院取来晒干的薄荷叶和一小罐蜂蜜，亲自在旁边的石桌上捣鼓起来。她把薄荷叶碾成碎末，拌上蜂蜜，调成糊状，轻轻敷在柳玉瑶的手背上。
薄荷清凉，蜂蜜滋润，刚敷上去，柳玉瑶就觉得疼痛减轻了不少，不由得愣住了：“好像……真的不那么疼了。”
周围的人都有些惊讶。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江南孤女，居然还有这本事。
柳氏看着沈清婉专注的侧脸，眼神复杂。这个表侄女，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赏花宴结束后，沈清婉回到西跨院，才松了口气。这一趟没白去，虽没能改变所有人的看法，却也让一些人不敢再轻易小瞧她。更重要的是，她让柳氏看到了她的“用处”——一个不仅能管账，还懂些小方子的侄女，总比一个只会吃闲饭的累赘强。
傍晚，福安又送来了柳文轩的谢礼，是一本线装的诗集。沈清婉翻开一看，里面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今日园中所言，颇有见地。府中复杂，望多保重。”
沈清婉看着那张纸条，心里有些暖意。或许，这位表兄，真的不像表面上那么疏离。
她把诗集收好，走到窗边，看着天边的晚霞。京华沈院的日子，就像这晚霞，看似绚烂，却也藏着随时会暗下去的风险。但她知道，只要自己步步为营，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晴空。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柳氏回到正厅，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坐了很久。最后，她对张妈妈说：“把西跨院的月钱，再加二两吧。”
张妈妈愣了愣，还是应了声“是”。
夜色渐浓，西跨院的灯又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里，沈清婉正低头看着那本诗集，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的路还很长，但她已经有了走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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