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起身,走至书案一角。
那里摆着一紫檀木匣。
他打开匣子,取出一封早已写好却迟迟未寄出的信。
信封上收信人名字,写的是抚远大将军府某位幕僚。
这是一封示好信。亦是一封投名状。
信中措辞经反复推敲,既表达镇远侯府愿与年家亲近之意,又未把话说死,留足余地。这是他身为成熟政治家的手腕。
可现在看来…这信上每个字,都像通往地狱的请柬!
方廷渊举信默立烛前。
那棵好高大的树…那树上写着的“年”字…后来,树倒了,把我们家压塌了…
女儿含泪委屈害怕的小脸浮现眼前。
他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再睁眼时,眼中所有挣扎、怀疑、惊惧,都已化为一片决然清明。
他将信纸边缘缓缓凑近跳动烛火。
火苗“呼”地舔上干燥信纸。昏黄火焰迅速吞噬工整字迹。信纸在火中蜷曲、变黑…
方廷渊面无表情看着,眼神深邃如夜。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封信。
而是年羹尧权倾朝野的煊赫,是雍王登基后的雷霆手段,是无数依附年家的家族最终抄家灭门的凄惨下场!
这把火,烧掉的不仅是一封信。更是他方家与那条必将倾覆的贼船之间,最后一丝关联!
火光映照他凝重脸庞,明暗交错。
直到信纸最后一片角落化为黑灰,从他指间飘落,他才松手。
做完这一切,他似卸下千斤重担,却又背上另一座更沉的山。
他转身,重新望向女儿闺房方向。
目光中,那份单纯深沉的父爱,不知何时已悄然掺入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的…敬畏。
从今往后,这个家,怕是要变天了。
而他的女儿方淳意,这个他一向捧在手心的宝贝…
她,究竟是谁?
南方大旱的消息终究没能瞒住。
半月后,一封八百里加急哭丧奏折送入京城。
湖广巡抚声泪俱下,称天降大灾,民不聊生,恳请朝廷开仓赈灾。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堂之上龙颜震怒,弹劾地方官瞒报灾情的奏章雪片般飞向御案。京城粮价应声飞涨,人心惶惶。
无人知晓,在这场风暴来临前,已有一支商队满载各地紧急调集的粮布,悄无声息逆流南下。
远在千里外的林文博,收到方廷渊那封措辞严厉、不容置喙的亲笔信时,几乎以为姐夫疯了。但他终究选择了相信。
当南方粮价数日内翻涨十几倍的消息传回,林文博在自家账房对着那封信,呆坐整夜。
这些皆是后话。
此刻镇远侯府,依旧风平浪静。
方廷渊经历最初震惊骇然后,迅速恢复老练政治家的镇定。
他未对任何人提起女儿异样,包括妻子。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已超出常理可释范围。
他只是比以往更沉默,花更多时间陪伴女儿。
看她如常看书、绣花、与丫鬟嬉笑,那双清澈眼里没有半分妖异,只有十三岁少女的天真烂漫。
可他越看,心里越寒。平静之下,究竟藏着何等惊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