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你已成年,亲政在即。咱们爱新觉罗的家底,该你自己学着看了。”
她目光温和,语带欣慰,“额娘这两年眼睛越发不济,这些数字看得头晕。往后内务府的账,你同圣母皇太后商议着批便是。若有不明白的,再来问我。”
她说得自然,像一位力不从心的母亲在托付家事,没有半分不甘,倒满是慈爱与期许。
弘瞻郑重接过:“儿子定当仔细。”
就这样,前前后后近两年光景,她以病弱之躯,用最温和的姿态,将后宫之权与皇家财权一点点交了出去。
等到六宫习惯去慈宁宫请示,等到皇帝能独自与户部老臣辩论税制时,人们才恍然发觉——那位曾与圣母皇太后并立、执掌过半壁江山的慈安太后,已悄然退至帷幕之后。
史书工笔,将来大约只会记一句“贤良淑德,深明大义”。
而寿康宫里,如今只余一个常着素衣、侍弄花草的寻常妇人。
秋深时在窗下绣几针帕子,雪落时温一壶清茶,偶尔与来请安的皇帝说些旧事,眉眼间尽是安宁。
权力交接最忌仓促。
她用了最慢的方式,慢到无人察觉变化,慢到一切都水到渠成。
最后一本账册送出去那日,淳儿独自在廊下站了许久。
夕阳西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望着满天霞光,轻轻舒了一口气。
那气息很轻,像卸下了什么,又像终于找回了什么。
寿康宫养病的日子里,淳太后又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将弘瞻唤到榻前,给了他一本册子。
册子很厚,纸页已微微泛黄。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官职、履历,每个名字旁还有朱笔小字批注——此人性情如何,才干几分,可用与否,皆写得清楚。
弘瞻一页页翻过,眼底震动越来越深。这上面记的,是二十年来遍布朝野的脉络,是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网。
“皇上,”淳儿声音很轻,“这些人曾替额娘办过事,手里也多少攥着额娘一些痕迹。如今额娘用不着了,这名册便交给你。”
她望着儿子,目光澄澈平静。
“他们是忠是奸,是去是用,往后都由你决断。额娘不再过问了。”
弘瞻握紧册子,指尖微微发白。他张了张口,却半晌未能出声。
“额娘……”
“你是皇帝了。”淳儿微微一笑,截住了他的话,“皇帝眼里,该只有江山百姓,不该再有额娘的影子。”
第二件事,是她私下见了新任的户部尚书。
两人在殿内谈了整整三个时辰。
三日后,户部与内阁联名上奏,请将多年来由方氏皇商主导的海贸悉数归入国库——于广州设市舶总司,岁入全数充公,用于军备水利。
从此,开海之利尽归国有。
消息传到御书房时,弘瞻正对着那本名册出神。
窗外暮色渐沉,他将册子合上,轻轻按在心口。
许久,他低声对身旁太监道:“传朕口谕,寿康宫一切用度,照太上皇例加倍。太后若有所需,不必禀报,直接取用。”
太监躬身应下,迟疑片刻又问:“皇上,那方家那边……”
“方家于国有功,该赏的赏,该荫的荫。”弘瞻抬眼,目光落在渐暗的天色里,“至于别的,到此为止。”
他起身走到窗边。远处寿康宫的灯火已亮起,昏黄温暖,静静融在暮色之中。
那一刻,他忽然无比清晰地触摸到了“权力”二字的分量。
也触摸到了,那藏在权力最深处的、从未说出口的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