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最浓的墨黑正褪去,天边透出一线青灰的微光。
黎明将至。
离别亦至。
甄嬛望着眼前一夜之间恍若脱胎换骨的“妹妹”,早已枯涸的眼眶再度酸涩起来。
她伸出那双因心死而冰冷透骨的手,紧紧回握住了淳意的手。
“我……”
她试图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方淳意没有催促。
只是用自己温热的掌心,轻轻裹住那双比冰更冷的手。她凝视着甄嬛的眼睛,一字一句,给出最后也最重的承诺:
“姐姐。”
那声音褪去了所有冰冷,只剩下前所未有的沉静与力量。
“你要活着。”
“不是如眼下这般行尸走肉。你要活得比谁都好,比谁都耀眼。”
“为你刚诞下的胧月。”
“为含冤而去的眉姐姐。”
“更为了你自己。”
她话音稍顿,眼神陡然锐利如刀:
“甘露寺不是让你去受苦,更不是让你去忏悔。”
“是让你去磨砺心志,把你骨血里那些叫人碎心的痴妄,彻底剔除干净!”
“去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杀回来。”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狠狠烙进甄嬛早已死寂的心底。
“宫里,”
淳意声线压得更低,却字字铮然:
“有我。”
“我会替你护好胧月,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我会替你看着那些人——看她们如何得意忘形,又如何一步步,走向自取灭亡。”
她眼中闪过星辰般的光:
“我会守好我们的一切。”
“姐姐,你安心去。”
“等你回来那日——”
“我让你看见的,必是另一番天地。”
这番话,像光。
劈开浓黑,照透深渊。
给即将踏上那条孤苦修行路的甄嬛,一根最硬的脊骨。
让她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明白:此行非是放逐,而是另一场征途的开始。
“……”
甄嬛望着淳意,望着那双盛满力量与谋算的眼睛。
泪水终于溃堤般涌出。
但这一次。
不为可笑的情爱,只为绝境中这双滚烫的、向她伸来的手。
她没再多问一字。
只深深、重重地点头。
将所有信任与期望,都押进这无声一诺里。
天彻底亮了。
一辆灰扑扑的简朴马车,静静候在紫禁城最僻静的神武门外。
甄嬛换上粗布尼衣,卸尽钗环,素面朝天。
在槿汐搀扶下,她最后一次回望这座困她半生、伤她半生的辉煌牢笼。
而后头也不回,踏进车厢。
车轮碾过青石板,辘辘声似这场盛大悲剧最后的余音。
车内,是一个心死的废妃。
城内,钟粹宫高墙之后——
是一个正在苏醒的、未来的王。
从这一日起。
她们的故事,皆要重写。
莞贵妃自请出宫修行一事,一夜传遍六宫。
有人惋惜,有人窃喜,更多人则是噤了声。
明眼人都看清了:曾盛宠无匹的莞贵妃,终究是败了。
这后宫,仿佛又回到皇后独掌大权的日子。
就在这当口,钟粹宫传来个不起眼的消息——
淳嫔因与莞贵妃、惠贵人情谊深厚,闻故人远去,悲伤过度,竟又“病”了。这回病得比以往都重,终日闭门不出,只容敬妃、端妃遣人探视。
旁人眼里,这胆小爱哭的淳嫔娘娘怕是吓破了胆,要在这深宫里当个与世无争的活死人了。
无人知晓——
那扇以“养病”为名紧闭的宫门后,一张比以往更庞大、更缜密的网,正悄然张开。
甄嬛的离去,反像一把钥匙,松开了方淳意身上最后一道枷锁。
她不必再藏身任何人之后。
通过兄长方家的暗线与“点心”往来,源源不断的情报与支持递到敬妃、端妃手中。
今日景仁宫太监收了哪处贿赂,明日安陵容又从太医院取了什么隐秘药物……这些不起眼的讯息,经淳意之手,化作一把把薄刃,精准递至敬妃掌中。
敬妃本就聪敏,协理六宫之权在握,得此助力更是如虎添翼。她开始有意识地敲打、分化、剪除皇后安插各处的羽翼。
端妃则凭皇长姐的身份与资历,在皇上面前不着痕迹地替敬妃撑腰,叫皇后纵有不满,也寻不出错处。
一时之间,后宫竟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明面上,皇后仍是六宫之主。
暗地里,她却惊觉自己那看似铁板一块的权柄,正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寸寸侵蚀。
而这一切的源头——
方淳意只是静静待在钟粹宫。
每日看书绣花,郁郁寡欢,仿佛真是个伤心过度的病人。
只有她自己清楚:
从甄嬛踏出宫门那日起,她就不再是谁的依附、谁的影子。
她是这深宫暗夜里,唯一执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