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离宫的日子长得像没有尽头。
钟粹宫那扇紧闭的门,仿佛也会一直尘封下去。
春去秋来,又是数月。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院里贵妃榻上,病了许久的淳嫔难得出来晒一晒。
她瞧着比先前更清减,巴掌大的脸越发楚楚可怜。
太医院刘太医如常来请脉。数月来,人人都道淳嫔是思念成疾,郁结于心,才迟迟不愈。
他跪在榻前,三指搭上那截皓腕。
阖目细诊。
一息,两息。
他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指腹悄然上移半分。
又诊片刻,他脸上倏地掠过一丝不敢置信的惊色。
骤然睁眼,换过另一只手重新搭上。
这一次,他听得极沉、极慢。
直到那圆滑如走珠的搏动,清晰地、无可错辨地从他指下传来——
扑通。
刘太医猛然伏身,对着榻上面色犹带“病容”的少女深深跪倒,浑身都因激动发颤:
“恭喜小主!贺喜小主!”
声音已喜得变了调:
“您这不是病……这是、这是喜脉啊!”
话音落下,满院死寂一瞬。
随即,欢呼声轰然炸开。
“娘娘有喜了!”
“咱们娘娘有喜了——!”
……
方淳意缓缓从榻上坐直。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眼中情绪几度翻涌——惊、茫、喜,最后都归于一片深静的清明。
她比谁都清楚。
这个孩子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是这深宫里最锋利的刃,也是最柔软的肋。
是往上走的台阶,也是往后余生必须用命去护的光。
她伸手,极轻地抚上小腹。
像触到什么易碎的梦。
“宝宝……”
她在心底轻轻说。
“额娘给你铺的路,会和这宫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从这一刻起。
她的路,不再只为复仇,也不只为活着。
淳嫔有孕的消息一夜传遍六宫。
皇帝大喜,当即晋其为淳妃,赏赐无数。沉寂近半年的钟粹宫,重新热闹起来。
转眼深秋。
御花园里,当初开得灼灼的杏花早已落尽,只剩枯枝在风里轻摇。
皇帝独自踱步,不觉走到那年与甄嬛初遇的秋千架下。
空荡荡的秋千悬在那儿。他看着,眼底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怅然。
自甄嬛走后,这偌大后宫竟一日日乏味起来。
皇后依旧端庄,也依旧不解风情。
安陵容温顺,却总透着一股拿不出手的小家子气。
新进的嫔妃更是只会谄媚奉承,面目模糊得令人厌倦。
他竟开始怀念了。
怀念杏花微雨里同他说诗论画的甄嬛。
怀念棋盘上与他杀得难分难解的莞贵妃。
怀念那个……被他亲手伤透的女人。
晚膳时分,皇帝心不在焉地摆驾钟粹宫。
淳妃有孕后地位早已稳固,小腹微隆,周身笼着层柔和的母性光晕,比往日更添娇婉。
只是今日她却未像往常般雀跃迎上,只安静行礼,便坐到了殿中那架古琴前。
“皇上像是有心事。”
她声音轻轻,“臣妾为您弹一曲吧。”
素手一扬,哀婉清丽的琴音如月下流水,缓缓淌满殿宇。
那曲调——
皇帝蓦地一怔。
竟是《杏花天影》。
那年除夕雪夜,倚梅园中,那个自称宫女的女子摄去他全部心魂的……正是这首曲子。
一曲终了,余音未绝。
皇帝早已听痴了。
白日强压下的怅惘,被这哀婉琴声尽数勾出,发酵成更深更浓的、掺着悔意的思念。
“你……”他望着淳妃,嗓音微哑,“怎会想起弹这首?”
淳妃缓缓自琴后起身。
她未看皇帝,只垂眸望着自己鞋尖,声轻如叹:
“没什么。”
“只是臣妾近日身子重了,常想起刚入宫时……懵懂愚钝,什么都不会。”
“想起熹妃姐姐——不,是莞姐姐。想起她如何手把手教臣妾弹琴、写字。”
她声音里恰到好处地含了一丝哽咽:
“臣妾只是觉得……”
“人总是不在了,才知可惜。”
“可惜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