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馆那间凌乱不堪的雅间内。
李承泽背靠着床沿,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脸上那火辣辣的巴掌印,像两个鲜红的烙印。
不仅印在皮肤上,更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刚才的疯狂。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顾明身上那清冽的气息,却慢慢消散到要闻不到了。
巨大的懊悔让他回想起今天的一切——
从太傅独自出宫开始,他就如同一个幽魂,悄悄地尾随在后。
躲在熙攘人群之后,李承泽屏住了呼吸,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
他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顾清明。
那个在朝堂上、在东宫里永远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太傅。
此刻正蹲在一个卖糖画的老翁摊前,眼神亮晶晶地看着琥珀色的糖浆在石板上飞快地勾勒出金龙。
那神情,竟带着几分孩子气的专注。
他看到太傅会站在街角,花上几文钱买一个刚出炉的胡饼。
丝毫不顾形象地边走边吃,被热气熏得微微眯起眼,嘴角还沾着一点芝麻屑。
他看到太傅会点一碗杏仁茶,悠哉悠哉听说书,说书人讲到精彩处时,还会跟着众人一起惊呼或叹息。
李承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为什么?
为什么太傅能将如此鲜活、真实的一面,毫不设防地展露给这些陌生的贩夫走卒。
却唯独对他这个倾注了最多心血、最应亲近的太子,吝啬给予?
那种被排除在太傅真实世界之外的失落感,让他格外难受。
原来,他的太傅,并非天生清冷,也并非只懂得经史子集。
他有着如此生动有趣的灵魂,只是将这灵魂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那身官袍之下,只在远离他的地方,才敢自由呼吸。
他躲在人群的阴影里,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切,心中酸涩无比。
他本以为哪怕太傅不再与他亲近,只要能远远地看着他,似乎也是一种慰藉。
他甚至可悲地想,就这样吧。
将那份不容于世的情感深深埋藏,只在无人知晓的暗处,默默地看着他,守护他。
以太子的身份,尽己所能地对他好,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
可现在看着他那不同于人前的、真实而放松的一面。
他又开始不满足起来,他也想融入太傅的生活,想和他一起看糖画、吃胡饼、听说书。
他一路尾随,直到当看到太傅竟然与那个被他推搡过的红衣小倌有所接触。
甚至跟着对方走进了南风馆时,他所有的理智,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他坐不住了,他无法忍受!
那个低贱之人,凭什么能得到太傅的青睐?
太傅对他冷若冰霜,为何对那样一个人却……
被醋意和怒火冲昏头脑的他,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然后就看到了那让他血液逆流、目眦欲裂的一幕。
太傅与那小倌衣衫不整地倒在床榻之上!
那一刻,什么冷静,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唯一的念头就是将那玷污了太傅的人撕碎,然后将太傅牢牢地锁在自己身边,不让任何人触碰!
可现在,当激烈的冲突过去,当太傅那厌恶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巴掌到来。
无边的悔恨淹没了他。
如果他当时能冷静一点……
如果他能够压下那该死的醋意和怒火,先问清楚……
如果他没有那么冲动地闯进去,没有那样粗暴地对待太傅……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们之间那脆弱的关系,或许还能有一丝挽回的余地?
可是,没有如果。
他亲手将太傅推开了,用最糟糕的方式。
那两记响亮的耳光,和太傅那个冰冷的“滚”。
最后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背影,都像一把把利刃,将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凌迟得鲜血淋漓。
他失去了。
永远地失去了太傅的信任和耐心。
还有那曾经对他独有的纵容与温和,哪怕只是师长对晚辈之间的情感。
他顶着这满脸的羞辱痕迹,坐在一片狼藉之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有些错,一旦铸成,便再难挽回。
他与顾清明之间,那道原本只是若有若无的裂痕,如今已被他亲手撕成碎片,再难弥补。
李承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南风馆,又是如何失魂落魄地走回那巍峨的宫墙之内的。
脸上的巴掌印依旧刺目,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顾明那双冰冷含怒的眼睛和决绝离开的背影。
就在他浑浑噩噩地穿过一道宫门,走向东宫方向时。
几个宫人压低着嗓音的议论,猝不及防地传入他耳朵:
“……听说了吗?顾太傅竟然向陛下请辞了!”
“真的假的?陛下不是一直很器重顾太傅吗?”
“千真万确!据说辞呈已经递上去了,陛下已经准了!”
顾太傅请辞?
陛下还准了?
李承泽他猛地停住脚步,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是因为极度疲惫和伤心出现了幻听。
不!不可能!
太傅怎么会请辞?!
父皇又怎么会同意?!
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到那几个聚在一起议论的宫人面前,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尖锐起来:
“你们刚才说谁?!谁要请辞?!说清楚!”他双目赤红,脸上那鲜红的巴掌印显得格外狰狞骇人。
那几个宫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出现和可怖的状态吓得魂飞魄散。
“噗通”一声全都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为首的一个内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结结巴巴地回道:“殿、殿下息怒!并非我们妄议,是顾清明太傅……他、他向陛下上了折子,恳请辞去太子太傅一职,陛下……陛下已经恩准了……”
每一个字,将他最后一丝侥幸粉碎。
真的是顾清明……
太傅不要他了。
太傅连这最后一点师徒名分,都要彻底斩断!
是因为他……
是他,亲手将太傅逼走了。
李承泽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差点栽倒在地。
他勉强用手扶住宫墙,才堪堪稳住身形。
“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在一个时辰前……顾太傅亲自去的御书房……”请辞宫人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一个时辰前……
难道……太傅在与他冲突之后,立刻就不犹豫地决定了离开?
原来,在太傅心里,与他相关的一切,已经成为了需要立刻摆脱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