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的办公室，在凌晨一点，只剩下键盘敲击的细微声响和中央空调低沉的呼吸。
林序发来的那份邮件，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早已扩散，但湖底深处的暗流，只有顾晏自己知晓。他反复查看着那些设计稿对比图和模糊的聊天截图，理智告诉他，这些仍不足以在法庭上颠覆乾坤，但直觉——一种他向来摒弃的东西——却在隐隐作响。
那个名为“陈默”的设计师，像一道幽灵，在这些残缺的证据间游荡。
门被轻轻敲响，不等他回应，便自行开了。
顾晏抬头，看见林序倚在门框上，手里提着一个便利店的纸袋，里面装着两罐咖啡。他依旧穿着那身随性的衣服，头发有些凌乱，像是刚从画布前离开。
“顾律师，深夜加班，需不需要补充点弹药？”林序晃了晃纸袋，径自走进来，将一罐咖啡放在顾晏的办公桌上，自己则熟练地拉开另一罐，靠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你怎么进来的？”顾晏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目光扫过那罐咖啡，没有动。
“楼下保安认得我，我说给你送关键证据。”林序喝了一口咖啡，笑得有些狡黠，“他没拦。”
顾晏的指尖在鼠标上轻轻一点，关闭了电脑屏幕上的图片窗口。他不想让林序看到自己正在研究他发来的东西，那会显得他被动，甚至……在意。
“如果是证据，请通过正式渠道递交。”顾晏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恢复了那副无懈可击的精英姿态，“私人时间，我不谈公事。”
“哦？”林序挑眉，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那份关于青花瓷瓶的纸质文件上，那是顾晏方才正在翻阅的。“那这个呢？顾律师深夜独自研究一个与本案‘无关紧要’的花瓶，也是公事？”
他的视线像带着温度，扫过顾晏因为解开了领口第一颗纽扣而微微露出的锁骨，然后又回到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顾晏感到一丝被冒犯，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看穿的不适。他习惯于作为观察者和审判者，而不是被观察的对象。
“了解证物的每一个细节，是我的职责。”
“包括它的来历？比如，它为什么恰好出现在星曜科技的展厅，又为什么恰好由‘嘉艺’拍卖行经手？”林序的声音压低了些，像在分享一个秘密，“我查过，‘嘉艺’的少东家，是星曜科技某位董事的亲外甥。你说巧不巧？”
顾晏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这条信息他早已掌握，但由林序用这种带着戏谑又笃定的口吻说出来，意义完全不同。这不再是冰冷的线索，而成了他们之间共享的、带有某种禁忌色彩的秘辛。
他看着林序，对方眼底闪烁着挑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在等自己的反应。
“巧合不能作为证据。”顾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交叠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许。
“我知道。”林序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了然，还有一丝更复杂的、近乎纵容的东西。“所以我来找你，不是来递交证据的，是来……给你提供一个调查方向的，顾律师。”
他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顾晏身边。松节油和淡淡的颜料气味，混合着咖啡的苦涩香气，瞬间侵占了顾晏周围的空气。这是一种与办公室格格不入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
林序俯身，手指点向顾晏电脑旁边那份摊开的瓷瓶文件上的某个条目——那是一条关于瓷瓶前期保养记录的描述。
“看看这个，前期的保养记录模糊不清，入册星曜科技展厅后，反而记录得无比详尽。你不觉得，这像是在刻意掩盖什么吗？”他的声音就在顾晏的耳边，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带来一阵微麻的痒意。
顾晏的背脊僵直。他当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但此刻被林序以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具有侵略性的方式点出来，让这个细节变得无比鲜明且灼人。
他应该立刻让他离开。保持距离，维持专业的界限。
但他没有。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林序低垂的眼睫，以及他颈侧一道不小心沾染上的、已经干涸的蓝色颜料痕迹。那痕迹像一个小小的、叛逆的纹身，印在这个看似不羁的艺术家身上。
“你为什么对这些这么了解？”顾晏侧过头，不可避免地与林序近在咫尺的目光对上。太近了，近到他能看清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以及那深处燃烧着的、他无法完全解读的热情。
林序没有立刻后退，他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因为，打破完美的表象，看看底下到底藏着什么，是我的专长。”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顾晏紧抿的唇线，然后才缓缓直起身，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近距离。“就像我看得出来，顾律师你，也并不像表面那么……无动于衷。”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顾晏试图隐藏的某个角落。
林序没再看他，仿佛刚才那近乎调情的话语只是随口一提。他走回座位，拿起那罐没喝完的咖啡。
“线索给你了，怎么用，是你的事。”他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晚安，顾律师。希望你没因为我这‘无关紧要’的打扰而失眠。”
门被轻轻带上。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罐未开启的咖啡，沉默地立在桌角，证明着刚才并非幻觉。
顾晏久久没有动作。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松节油和咖啡混合的气味，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林序压低声音说话时的气流声。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感到一种久违的、脱离掌控的烦躁。
他重新看向电脑屏幕，那份关于青花瓷瓶的文件。林序指出来的那个细节，此刻像被放大镜聚焦了一样，无比清晰。
他拿起内线电话，想叫助理进来安排调查，但手指在按键上停顿了片刻，又放下了。
他第一次，想要亲自去弄清楚一些事情。
不仅仅是为了案子。
更为了反驳林序最后那句话——为了证明，自己并不会因为他的出现，而有丝毫的动摇。
尽管，他心脏某个角落，那块名为“绝对理性”的基石，已经清晰地传来了一丝松动的裂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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