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在艾莉西亚漫无目的的跋涉中悄然流逝。一年?两年?还是更久?对于神明而言,时间的概念已然模糊。她走过了无数人类城镇,穿越了荒野与密林,那双异色瞳曾映照过世间百态,却再也捕捉不到一丝一毫属于伊芙莱蒂斯的温暖光辉。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一次次点燃,又一次次熄灭。她不再像初临圣魔大陆时那般,会因“漂亮”的事物而眼眸闪亮,会因“有趣”的发现而雀跃。那份属于“新生人格”的鲜活与直率,在漫长的、毫无结果的寻觅中,被逐渐磨蚀。
她像是一个行走在人间的幽灵,一个在喧嚣中独自清醒的过客。青绿色的斗篷裹挟着挥之不去的疏离与沉寂,穿梭于熙攘人群,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她存在的唯一意义,似乎就只剩下那渺茫的“寻找”。
直到那一天。
在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类小镇边缘,她路过一间简陋却整洁的木屋。就在她如同往常一样,神识如同无形的网掠过四周,例行公事般地搜寻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独特的血脉气息,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攫住了她全部的心神。
那气息……强大、古老、深邃,带着属于黑暗源头的冰冷威严,却又奇异地被一种柔和坚韧的生命力所包裹、所稀释。这血脉的源头,她认得——是那位心城中“漂亮的陛下”,魔神皇枫秀。
但这气息并非来自枫秀本人,而是来自……木屋中那个正在弯腰晾晒衣物的、有着淡金色长发和温婉侧颜的人类女子。更确切地说,是来自她腹中那正在孕育的、蓬勃的新生命。
艾莉西亚停下了脚步,站在篱笆外,静静地望着那个女子。
白玥似乎有所察觉,抬起头,看到了篱笆外站着一位身着青绿斗篷、容貌惊为天人却神色淡漠的银发少女。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并未流露出恐惧,只是带着一丝善意的疑惑,轻声问道:“姑娘,你找谁?”
艾莉西亚没有回答。她的目光穿透了白玥,更深入地感知着。
她感知到了那女子体内属于魔神皇的血脉,虽然稀薄,却真实存在。她也感知到了女子腹中那团更加强烈、更加纯粹的生命之光——一个继承了逆天魔龙皇最直接血脉的孩子正在孕育。
更重要的是,她感知到了一种……存在的方式。
这个拥有魔族至尊血脉的女子,为何会独自隐居在此?她身上没有伊芙那种温暖的赐福之力,却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属于母性的坚韧与宁静。她在守护着什么?她在等待着什么?
艾莉西亚那几乎被漫长寻觅耗空的内心,忽然被触动了。
她找不到伊芙了。那个让她心安、赋予她“新生”意义的坐标,消失了。
那么……她自己呢?
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她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一个不同于寻找伊芙的、新的“意义”。
眼前这个奇特的、交织着光与暗血脉的女子,以及她腹中那个特殊的孩子,像是一个突兀闯入她混沌世界的、崭新的谜题。
于是,艾莉西亚做出了决定。
她不再是为了伊芙而停留,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抬起眼眸,看向白玥,那双沉寂许久的异色瞳中,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光。她开口,声音依旧清越,却少了几分飘渺,多了一丝……目的性。
“我,”她指了指自己,然后又指向白玥,以及她尚未显怀的腹部,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留下来。可以吗?”
她没有解释原因,没有说明来历,只是陈述了一个决定。
白玥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神秘而美丽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并非请求、而是告知的神色,以及那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迷途孩童般的茫然与固执,心中竟生不出拒绝的念头。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终,白玥轻轻叹了口气,或许是出于怜悯,或许是直觉感到这个少女并无恶意,她点了点头:
“如果你无处可去……就暂时住下吧。”
艾莉西亚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松动了一下。那不是找到伊芙的狂喜,而是一种……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泊的港湾的、疲惫的安定。
她推开篱笆门,走了进去。
从此,守护这个身怀魔神皇血脉的女子,以及她腹中那个特殊的孩子,成为了梦境女神艾莉西亚·维斯塔利亚,在遗失挚友之后,为自己寻找到的、新的存在意义。
艾莉西亚在白玥的家中住了下来。她没有明确的身份,既非仆人,也非客人,更像一个沉默的影子,一个安静的守护者。白玥性情温和,虽对艾莉西亚的来历心存疑虑,但见她并无恶意,且举止间自带一股不容亵渎的高华气质,便也由着她。
日子平淡如水,直到那一次。
初春的天气尚带寒意,白玥在清理屋角积尘时,或许是吸入了凉气,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她用手帕捂着嘴,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原本就略显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
艾莉西亚原本静坐在窗边,望着庭院里新发的嫩芽出神,听到动静,她立刻转过头。
当白玥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摊开手帕时,那雪白绢帛上刺目的殷红,让艾莉西亚的异色瞳骤然收缩。
她站起身,无声地走到白玥身边,伸出手,并非搀扶,而是用一种稳定而轻柔的力道,撑住了白玥微微摇晃的身体。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精准与冷静,仿佛在支撑一件易碎的珍宝。
“你……”白玥气息微弱,想说什么。
艾莉西亚却打断了她,目光落在她手中染血的手帕上,声音清晰而平静,没有丝毫安慰的语调,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笃定:
“你的身体,很糟糕。”
白玥苦笑了一下,没有否认。她这孱弱的身体,是早年留下的旧疾,也是她必须隐藏身份、独自生活的代价之一。
艾莉西亚抬起眼眸,直视着白玥,那双异色瞳里没有任何怜悯或同情,只有一种近乎执着的认真:
“如果你需要什么药材,可以直接和我说。”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日出日落般的自然法则:
“不管多远,我都会为你找来。”
不管那药材生长在六大圣殿守卫森严的禁地,还是魔族盘踞的险恶深渊,抑或是世界尽头的绝壁之上。只要白玥需要,只要存在于这个世界,她就会去取来。
这不是请求,不是商议,而是一个宣告。一个来自梦境之神的承诺。
白玥怔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银发少女,看着她眼中那片纯粹到不染尘埃的坚定,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她见过太多人或贪婪、或怜悯、或算计的目光,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守护”。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轻轻报出了几味调理身体、固本培元的药材名字。这些药材并非绝世珍品,但确实不易收集,对她目前的处境而言,获取颇为困难。
艾莉西亚认真地记下,点了点头。
“好。”
没有多余的言语,她转身便离开了木屋,青绿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白玥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手中紧握着那方染血的手帕,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神秘的少女,如同突如其来的命运馈赠,又像是一个美丽而危险的谜团。
而艾莉西亚,行走在前往附近城镇药铺或是更远山林的小径上,心中那片因失去伊芙而荒芜的冻土,似乎因为这一个明确的、可以为之奔波的目标,而悄然滋生出了一点微弱的绿意。
守护这个女子和她腹中的孩子,不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意义”,而是化为了具体的行为——为她寻药,让她活下去。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穿透薄雾,照亮小镇边缘那间孤零零的木屋时,艾莉西亚回来了。
她的青绿色斗篷边缘沾着未干的泥点,发梢凝结着细碎的露珠,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剔透的光芒。她身上带着山林间清冽的空气和湿润泥土的气息,仿佛刚刚从一场夜的漫游中归来。
她推开虚掩的木门,走了进去。
白玥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听到动静,她抬起头。
艾莉西亚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桌边,将手中小心翼翼捧着的东西轻轻放下。
那是一些还带着泥土芬芳的、根部湿润的草药,叶片碧绿,形态各异,显然是被极其小心地完整挖掘出来的。其中几味,正是白玥昨日提及的、在镇上药铺难以买到或价格昂贵的品种。它们此刻还浸润着山野的灵气与晨露的滋润,比任何药铺里晾干的药材都显得更加鲜活,药力仿佛也更为纯粹。
除了这些新采的,还有几包用干净油纸包好的、从镇上买回的普通药材。
“药。”
艾莉西亚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清冷,如同她发梢的露珠。她没有解释自己是如何在夜色中跋涉,如何精准地找到这些生长在峭壁或幽谷的草药,又是如何在不伤其根茎分毫的情况下将它们带回。
她只是完成了承诺。
白玥看着桌上那些沾着泥土和露水的草药,又看向站在桌边、神色平静无波却难掩一丝风尘仆仆的银发少女,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
她站起身,走到桌边,手指轻轻拂过一片带着齿边的、鲜嫩的草药叶子,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和蓬勃的生命力。
“谢谢……”白玥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抬起头,看着艾莉西亚那双仿佛能容纳一切却又似乎什么都不在意的异色瞳,真诚地道谢,“辛苦你了。”
艾莉西亚微微偏了下头,似乎对“辛苦”这个词感到有些陌生。她只是觉得,这是需要做的事情,于是便去做了。距离、黑夜、险峻……这些对于神明而言,并非需要考虑的“辛苦”。
“我去煎药。”白玥拿起药材,准备去厨房。
“我来。”艾莉西亚却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药包。她的动作自然,仿佛理所当然。她记得白玥咳血时虚弱的样子,觉得她不应该再劳累。
白玥怔了怔,看着艾莉西亚拿着药材走向厨房那生疏却异常专注的背影,最终没有阻止。
厨房里很快传来了细微的声响和水汽。艾莉西亚并不熟悉人类煎药的繁琐流程,但她有着神明对能量和物质本质的精准掌控。她不需要看火候,便能感知到药力在水中最佳析出的时刻;她不需要尝味道,便能分辨出每一分药性的融合与变化。
当一碗颜色深沉、药香浓郁却丝毫不带焦糊味的汤药被艾莉西亚稳稳地端到白玥面前时,白玥心中的惊异更深了。
她接过药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里。
她小口地喝着苦涩的药汁,目光却始终落在安静地站在一旁、仿佛在等待她喝完药碗的艾莉西亚身上。
这个神秘的少女,强大而单纯,冷漠却可靠。她像是一个迷路在人间的星辰,偶然落在了自己这方小小的屋檐下,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而又坚定地,守护着这一隅的安宁。
窗外,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照亮了庭院,也照亮了木屋内这奇异而温馨的一幕。